七日后,极北剑冢的晨雾还未散尽,山脚下已聚起层层叠叠的剑修身影。
他们腰间剑鞘或新或旧,衣袍上绣着苍梧宗、星陨阁等各派标记,更有许多散修裹着粗布,眼里闪着灼亮的光——自林玄那道斩开云层的剑气传遍万域,“剑仙试炼”四个字便成了所有不甘被天道束缚者的火种。
这股火种,早已不局限于南域一隅。
它如风掠过千山,点燃了北境苦寒之地隐居百年的老剑客;惊醒了西荒沙海中沉睡已久的古剑冢;甚至让东海上孤岛中的避世修士也悄然启程。
传闻中,那一剑不仅撕裂了天幕,更在天地法则上刻下了一道裂痕——那是对“宿命不可违”的第一次正面挑战。
而今,这裂痕正化作一道门,无数人跋涉万里,只为踏入其中,看看自己是否也能握住那柄斩破枷锁的剑。
林玄立在命运塔顶,寒魄剑斜倚身侧。
他望着山脚下如潮水般涌动的人群,喉结微微滚动。
前世他以剑神之姿俯瞰众生时,所见多是敬畏或贪婪;此刻这些仰头望来的目光里,竟有几分他曾在叶昭雪士兵眼中见过的赤诚。
那种眼神,不是崇拜强者,而是追随信念。
他们不是为名而来,也不是为利而至,而是为了一个可能:若一人可逆天,为何万人不能共举?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冰雪的气息与远古剑意的余韵。
命运塔下的石阶已被脚步磨得发亮,每一步都像是叩问天道的鼓点。
林玄闭上眼,感知着这片土地的脉动——极北剑冢本就是上古大战的埋骨之所,十万年前,曾有三百剑仙在此血战陨落,他们的意志未曾消散,反而渗入地脉,化作今日试炼的根基。
“镜心阵已成。”雷罚剑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本是寒魄剑中的器灵,此刻却化出人形:月白裙裾绣着细碎雷纹,发间别着半枚剑形簪子,指尖还沾着未散的剑气。
她的身形并非完全凝实,仿佛随时会化作一道雷霆归于剑中,但她的眼神却比任何人族女子都要清明。
“你确定要用七重镜面?”林玄低声问。
“只有七重,才能照见真正的剑心。”雷罚剑灵抬手挥出一道雷光,山坳里顿时腾起七重镜面,每面镜子都泛着幽蓝的光,“第一关,该开始了。”
这七重镜,并非普通幻阵。
它们是由七位陨落剑仙残魂所铸,每一面都能映照人心最深处的恐惧、执念与软弱。
踏入者若无法直面自我,便会永远困于心魔之中,沦为行尸走肉。
但若能破镜而出,则心志淬炼如钢,剑意将脱胎换骨。
最先踏入镜心阵的是个青衫少年。
他刚跨进阵门,第一面镜子便泛起涟漪——镜中映出少年跪在破庙前,怀里抱着具染血的尸体,正是他相依为命的妹妹。
少年浑身剧震,腰间木剑“当啷”落地。
雷罚剑灵的声音裹着剑气穿透镜面:“剑修最怕什么?
怕死?
怕弱?
怕护不住想护的人?”她指尖轻点,第二面镜子又映出少年被三派追杀时的惨状,“真正的剑修,不是无惧,而是明知恐惧仍在,仍敢挥剑。”
少年跪在地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的呼吸急促,额头渗出冷汗,脑海中不断回放那一夜:火光冲天,妹妹被铁链拖走,他躲在柴堆后不敢出声……那一声“哥哥救我”,至今仍在他梦中嘶吼。
突然,他抬头看向雷罚剑灵,眼里有泪光却更有锋芒:“我妹妹临终前说,要我用这把木剑……劈开所有欺辱我们的人。”他颤抖着捡起木剑,朝着第二面镜子挥出一剑——镜面应声而裂,第三面镜子却又映出更狰狞的幻象:他自己站在高台之上,身穿华服,手持名剑,脚下却是昔日同伴的尸骨。
“你已经忘了初心。”镜中传出低语,“你现在追求的,是权势,而非正义。”
少年咬牙,怒吼:“住口!我不是那样的人!”
他又是一剑劈去,镜面晃动却不碎。
直到他闭上眼,低声呢喃:“我对不起妹妹……但我不会对不起她最后的嘱托。”再睁眼时,眸中已无杂念,只有一道纯粹的剑意。
第三面镜子轰然炸裂。
林玄望着这一幕,嘴角微微扬起。
他能感知到镜心阵里翻涌的剑意:恐惧是根,但若能在根上开出剑花,这花便比任何天赋都珍贵。
真正的剑道,从来不是无情,而是情至深处仍能持剑前行。
“先生,试炼录的第一页该写了。”柳如是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她捧着一卷青竹简书,发间插着支羊毫笔,素白袖口沾着墨渍——显然是刚才记录时太过投入。
这本《试炼录》由千年寒竹制成,每一笔落下都会自动铭刻入天地法则,成为未来剑仙宫传承的一部分。
她指尖抚过简牍,笔锋在“剑心通明”四字上顿了顿,“唐剑仙曾言‘剑心若明,万法不侵’,今日看来,确是至理。”
山风掀起她的裙角,她却似未察觉,只是望着镜心阵里咬牙坚持的剑修们,声音温柔却带着金石之音:“自律不是束缚,是让剑更稳;克制不是软弱,是让剑更利。
你们要记着,今日挥剑斩的不只是幻象,更是心中那道‘不敢’的枷锁。”
有年轻剑修听着她的话,原本颤抖的手突然稳了。
他望着镜中被撕碎的童年噩梦,忽然大笑出声:“我娘说过,哭够了就该站起来!”他的木剑在镜中劈出一道金芒,七面镜子同时碎裂,雷罚剑灵点头:“过。”
此人名叫陈砚,出身南岭山村,父母皆为村中巫医。
十年前一场瘟疫爆发,官府不但不救,反而封锁村庄,称其为“邪祟之地”。
他亲眼看着母亲被乱箭射杀,父亲则因不肯交出药方而被活活烧死。
他逃出生天后流浪十年,靠偷学残篇剑诀苟活。
如今,他终于明白:仇恨不是剑心,但守护才是。
“好!”山脚下传来一声暴喝。
秦雨桐的赤焰刀已经出鞘,刀身裹着赤红剑气,正与一名玄衣剑修激烈交锋。
第二关“剑意对决”的演武场设在镜心阵东侧,她作为主持,直接下场与挑战者过招。
那玄衣剑修是苍梧宗外门弟子,一上来便施展出“七星连环剑”,七道剑影如星轨般绞向秦雨桐咽喉。
此剑法讲究节奏变幻、虚实交错,在宗门内被誉为“入门即巅峰”。
然而,秦雨桐只冷笑一声:“花架子。”
她的刀没有花哨的起手式,直接横斩——不是斩向剑影,而是斩向剑修握剑的手腕。
玄衣剑修慌忙收招回防,却见赤焰刀擦着他手腕划过,精准地挑断了他剑鞘上的丝绦。
剑鞘“啪”地落地,他手中的剑失去依托,竟当啷坠地。
“真正的强者,不在招式多华丽。”秦雨桐甩了甩刀上的剑气,刀尖点向那剑修的眉心,“而在每一剑都掷地有声——你这七剑,有三剑在虚张声势,两剑在试探退路,剩下两剑……连自己都不信能伤我。”
演武场四周爆发出轰然喝彩。
那剑修脸色涨红,突然单膝跪地:“愿服!”
秦雨桐挑眉,伸手将他拉起来:“服的是理,不是人。
起来,下一个!”
她并非嗜战之人,但深知此关意义重大:剑意之争,争的不是胜负,而是信念的纯粹。
有人练剑是为了扬名,有人是为了复仇,有人只是为了活下去。
而她要筛选出那些真正愿意为“道”而战的人。
接连十七人败于她刀下,第八人终于逼得她退了半步。
那人是个独臂老者,左袖空荡,右手持一柄锈迹斑斑的断剑。
他不出声,也不蓄势,只是一步步向前走,每一步落下,地面竟生出细微裂痕。
秦雨桐瞳孔微缩:“你是……‘踏地成渊’李长河?”
老者颔首,断剑轻抬。
两人交手仅三合,秦雨桐便知此人剑意已达“返璞归真”之境。
她不再保留,赤焰刀燃起三丈烈焰,一刀斩出“焚天九式”第七变。
老者断剑迎上,竟以钝刃硬接,火星四溅中,两人各自退开三步。
“你胜了。”老者沙哑开口,“你的刀中有怒火,也有悲悯。这很难得。”
秦雨桐抱拳:“前辈承让。”
老者转身离去,背影佝偻却挺直如松。
日头西斜时,试炼的铜锣响起。
雷罚剑灵的镜心阵前立着九十三人,秦雨桐的演武场留下八十七人,两拨人在命运塔下汇合,最终有百余人通过了前两关。
他们大多衣衫破损,神情疲惫,但双眼明亮如星。
有些人脸上还挂着泪痕,有些人手中紧握断剑,但他们站在一起时,竟形成一股无形的气势——那是百余名剑修共同凝聚的意志洪流。
他们站在第三关的“剑道誓言”碑前,望着林玄手中的《剑仙录》,眼里的光比星辰更亮。
这块石碑由整块天外陨铁打造,表面铭刻着上古剑文,唯有心志坚定者才能看清其上文字。
“第三关,无需比试。”林玄的声音裹着剑气,传遍每一个角落,“只需对天起誓:此生剑指不公,剑护无辜,剑抗天道枷锁。
若违此誓——”他抽出寒魄剑,剑尖挑起一道雷光,“此剑即为证!”
百余人同时单膝跪地,掌心按在胸口:“我等立誓!”
山风卷着誓言冲向天际,命运塔上的铜铃被震得嗡嗡作响。
这一刻,天地为之共鸣。
远在万里之外的某些古老殿堂中,几位闭关的老祖猛然睁眼,神色惊疑:“有人在重立剑道秩序?”
东海深处,一座浮岛上,一位白发老妪放下茶杯,轻叹:“终于有人敢重新点燃那盏灯了。”
林玄望着这些新收的“剑卫”,心中的积郁散了大半。
他曾以为这条路注定孤独,如今却发现,原来已有如此多人默默走在同一条路上。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叶昭雪的亲卫策马而来,手中举着封染血的密报。
“主上,苍梧宗暗阁传来消息……”亲卫翻身下马,声音压得极低,“有人……意图刺杀剑仙。”
林玄接过密报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中几个低头擦剑的身影。
这份密报来自他在各大宗门安插的暗线网络,内容详尽:三大世家联合两名堕落剑仙,计划在宴会中投放“蚀元香”,配合内应发动突袭,目标不仅是杀他,更要摧毁整个试炼成果。
他将密报收入袖中,抬头时已恢复清冽笑意:“今日辛苦,晚间在剑冢摆宴。”
众人欢呼雀跃,全然不知暗流已在脚下奔涌。
暮色渐浓时,剑冢的石厅里飘起了酒香味。
百年陈酿开启,香气弥漫山谷。
烤肉架上升腾着烟火,剑卫们推杯换盏,笑声不断。
有人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往,有人唱起故乡的歌谣,还有人当场舞剑助兴。
林玄坐在主位,望着下方推杯换盏的剑卫们,忽然皱了皱眉。
他抽了抽鼻子——这满厅的酒气里,似乎混着缕极淡的药香,像是……醉仙散?
这不是普通的醉仙散,而是经过改良的“伪灵息散”,气味几乎与酒香融为一体,唯有神识极其敏锐者才能察觉。
周若曦果然没说谎,敌人已经开始行动。
他的指尖轻轻搭在寒魄剑柄上,目光扫过人群。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将那缕药香的来源,牢牢锁在角落某个捧着酒盏的灰衣人身上。
那人看似普通,但左手小指缺了一截——那是三年前黑风寨劫案中,一名杀手留下的特征。
林玄不动声色,传音给秦雨桐与雷罚剑灵:“准备收网。”
与此同时,周若曦悄悄溜到厨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入一口大锅中。
她嘴角微扬:“既然你们想玩毒,那就尝尝我的‘反噬露’吧——闻了不会倒,但下毒的人,半个时辰后自己会吐血三升。”
一场无声的博弈,正在欢宴之下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