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平镇年关的喧嚣早已被严寒冻结,
码头上人影稀疏,
唯有寒风卷着雪沫,
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街道,
发出呜呜的哀鸣。
“聆风阁”内,
炭盆烧得噼啪作响,
竭力抵御着从门缝窗隙渗入的刺骨寒意。
茶香与烘烤干果的暖香交织,
为这方小小天地撑起一片暂时的安宁。
此刻的“翟姑娘”,
正低头核对着一本新近整理的商路流水账目,
指尖冻得微微发红,
偶尔呵一口热气暖一暖。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靛青色棉裙,
鬓角只簪着一支木簪,
然而,
这份表面的平静,
在她抬眼望向窗外那辆悄然停在茶馆对面巷口的、毫不起眼的青幔小车时,
被悄然打破。
那马车停驻的位置巧妙,
既能观察茶馆正门,
又便于隐匿。
车辕上的车夫裹得严实,
帽檐压得极低,
但挺直的背脊和偶尔扫视四周的锐利眼神,
绝非寻常仆役。
崔令姜的心微微下沉。
该来的,
终究还是来了。
家族的压力尚未完全消退,
新的麻烦已然上门。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账本,
对正在擦拭桌案的阿默使了个眼色。
阿默会意,
悄无声息地挪到靠近门口的位置,
看似整理柜架,
实则警惕着外间的动静。
约莫一炷香后,
茶馆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门帘掀动,
一股凛冽的寒气涌入,
随之进来的是一位身着深蓝色缎面棉袍,
外罩玄色大氅的中年男子。
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
面容清癯,
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
步履从容,
气度沉稳。
他身后跟着一名随从,
亦是精干模样,
手中捧着一个尺许长的锦盒。
那中年男子目光在厅内一扫,
掠过三两零星的茶客,
最终落在柜台后的崔令姜身上。
他嘴角牵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
拱手道:
“这位可是翟姑娘?
在下姓沈,
单名一个‘度’字,
自东南泉州而来。
听闻贵店茶水温厚,
点心别致,
特来叨扰,
驱驱寒气。”
他的声音平和悦耳,
带着东南口音特有的温雅,
但字句清晰,
自有一股久居人上、不惊自威的气度。
“沈先生远道而来,
快请里面坐。”
崔令姜脸上浮现出惯常的温婉笑容,
侧身引他走向那处用屏风略作隔断的雅座。
她心中明镜似的,
姓沈,
泉州而来,
气度不凡……
十有八九,
与那位靖海公脱不了干系。
阿言奉上热茶与几样精致的茶点。
沈度优雅地端起茶杯,
轻轻嗅了嗅茶香,
又抿了一口,
赞道:
“果然清冽回甘,
是好茶。
这腌渍的梅子,
酸甜适口,
亦是难得。”
他放下茶杯,
目光温润地看向崔令姜,
仿佛随口闲谈:
“望平镇虽小,
却是南北水陆交汇之处,
翟姑娘在此经营,
想必消息颇为灵通吧?”
崔令姜垂眸,
语气谦逊:
“沈先生过奖了。
小女子开店,
不过是迎来送往,
听些南来北往的客商闲聊几句风土人情,
糊口而已,
谈不上灵通。”
沈度笑了笑,
不置可否,
话锋却微微转向:
“如今这世道,
兵荒马乱,
商路阻隔,
南北讯息不畅。
能在此地寻得一方清净,
又能耳听八方,
翟姑娘非常人啊。”
他顿了顿,
观察着崔令姜的神色,
见她依旧平静,
便继续道:
“不瞒姑娘,
沈某在靖海公府上,
忝为一名清客幕僚。”
他终于亮明了身份。
崔令姜心中并无多少意外,
只是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
靖海公,
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这个小小的“聆风阁”。
“原来是靖海公府上的贵人,
小女子失敬了。”
她微微欠身,
礼数周全,
语气却不卑不亢。
“翟姑娘不必多礼。”
沈度摆摆手,
语气愈发温和,
“公爷坐镇东南,
心系天下。
尤其关注这维系南北命脉的运河漕运与水路商道。
近来北境不稳,
水路多艰,
公爷深感忧虑。”
他目光落在崔令姜身上,
带着一种审视与欣赏交织的复杂意味,
“而姑娘的‘聆风阁’,
虽处一隅,
却能于纷乱信息中厘清脉络,
前番‘永丰号’郑管事之事,
更是显露出不凡的手段。
公爷闻之,
亦是对姑娘的才智赞赏有加。”
崔令姜心中冷笑,
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疑惑:
“沈先生言重了。
郑管事之事,
不过是巧合,
小女子偶闻闲谈,
顺口一提,
当不得真。
至于才智……更是愧不敢当。”
“姑娘过谦了。”
沈度身体微微前倾,
声音压低了几分,
带着推心置腹的诚恳,
“公爷求贤若渴,
尤重像姑娘这般身处民间、却能洞察先机的人才。
如今朝廷瘫痪,
藩镇割据,
正是有志之士另觅明主,
一展所长之时。”
他示意随从将那个锦盒放在桌上,
轻轻打开。
盒内并非金银珠玉,
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的一叠地契、房契,
最上面是一枚雕工精美、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佩,
玉佩上刻着繁复的海浪纹样,
中心是一个小小的“靖”字。
“泉州城内,
临街三进宅院一座,
附带码头仓库两间。
东南沿海,
三处优质茶园,
年入颇丰。”
沈度指着那些契书,
语气平和,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诱惑,
“此外,
公爷愿以‘海澄轩’主事一职相聘,
秩比五品,
专司东南与内陆之情报汇总分析,
可直接向公爷禀报。
凭姑娘之才,
假以时日,
便是入幕核心,
亦非难事。”
他拿起那枚玉佩,
递到崔令姜面前:
“此乃公爷信物,
见此玉如见公爷。
姑娘若点头,
这些便是安家之资,
亦是姑娘施展抱负之台阶。
东南富庶,
靖海公府树大根深,
远比姑娘在此孤身奋斗,
安全稳当得多。”
条件不可谓不优厚。
宅院、产业、官职、直达天听的权利通道……
足以让任何怀才不遇或身处困境之人心动。
尤其是对于一个“家道中落”、“流落至此”的孤女而言,
这几乎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崔令姜看着那枚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光晕的玉佩,
仿佛能看到其背后那张巨大的、笼罩东南的权力之网。
靖海公果然打得好算盘,
不仅要她这个人,
更要她手中初具雏形的情报网络,
要“聆风阁”彻底成为靖海公府嵌入内陆的一只耳朵,
一只眼睛。
她沉默着,
没有立刻去接那玉佩。
脑海中闪过卫昭在北境风雪中艰难前行的背影,
闪过谢知非那双承载着仇恨与野心的眼眸,
也闪过自己立下的、要在这乱世中争得自由的决心。
“沈先生,”
她抬起眼帘,
目光清澈地看着沈度,
声音依旧轻柔,
却带着一种难以动摇的坚定,
“公爷厚爱,
小女子感激不尽。
如此厚礼,
如此重任,
实在令小女子惶恐。”
她微微一顿,
迎着沈度逐渐变得深沉的目光,
缓缓道:
“只是,
小女子才疏学浅,
生于北地,
长于北地,
习惯了此间风土,
恐难适应东南水土人情。
且此间小店,
虽微不足道,
亦是心血所系,
不忍轻弃。
公爷美意,
小女子……实在愧不敢受。”
沈度脸上的温和笑意淡去了几分,
他缓缓收回递出玉佩的手,
指尖在那温润的玉面上轻轻摩挲着。
“翟姑娘,”
他的语气依旧平稳,
却透出一股无形的压力,
“可是觉得条件还不够优厚?
或是……另有顾虑?”
他目光锐利如刀,
仿佛要剖开崔令姜平静的外表,
直视其内心,
“姑娘是聪明人,
当知在这乱世之中,
独木难支的道理。
背靠大树,
才好乘凉。
有些机会,
错过了,
便不会再有了。”
“小女子明白沈先生好意。”
崔令姜微微垂首,
避开他过于锐利的视线,
语气却依旧不变,
“并非条件不足,
实是小女子福薄,
无力承担如此重任。
只愿守此小店,
安稳度日,
于愿足矣。”
沈度盯着她看了片刻,
忽然轻笑一声,
那笑声中带着几分了然,
几分惋惜,
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看来,
姑娘是心意已决了。”
他将玉佩轻轻放回锦盒,
盖好盒盖,
“也罢,
人各有志,
不可强求。
公爷一片爱才之心,
还望姑娘再细细思量。
年关前后,
沈某或许还会在此盘桓数日。”
他站起身,
整理了一下衣袍,
又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今日叨扰姑娘了。
茶点甚佳,
沈某告辞。”
“沈先生慢走。”
崔令姜起身相送,
礼数周全。
沈度带着随从,
如来时一般,
从容地离开了“聆风阁”。
门上的铜铃再次响起,
隔绝了室外的寒风,
也仿佛暂时隔绝了那无形的压力。
崔令姜独立原地,
望着那轻轻晃动的门帘,
久久未动。
袖中的指尖,
冰凉一片。
阿默和阿言快步走上前来,
脸上带着担忧。
“姑娘,
他们……”阿言性子急,
忍不住开口。
崔令姜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很快消散。
“是靖海公的人。”
她轻声道,
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更多的却是清醒,
“他们想要的,
是‘聆风阁’本身。”
拒绝了家族的逼迫,
如今又拒绝了靖海公的招揽。
她知道,
自己脚下的路,
已然变得更加狭窄,
也更加危险。
这两方势力,
无论哪一方,
都绝非善与之辈。
今日的拒绝,
绝不会是终点。
她走到窗边,
望着窗外冰封的运河和灰蒙蒙的天空。
风雪似乎更急了些,
敲打着窗棂,
也敲打在她心上。
但这乱世如棋,
她既已落子,
便再无退路。
这“聆风阁”,
是她观察天下的眼睛,
是她积蓄力量的基点,
是她与远方那两个生死未卜的身影之间,
微弱却坚韧的联系。
她绝不会放手。
崔令姜的眼中,
闪过一丝凛然决绝的光芒。
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
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