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的宁静,
在卫昭与谢知非相继离去后,
逐渐沉淀为一种令人窒息的孤寂。
崔令姜没有让自己沉溺于这种情绪中,
她强迫自己投入对现有情报的梳理与分析。
然而,
越是梳理,
李庄的局限性便如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
让她坐立难安。
老陈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消息,
往往滞后数日甚至十数日。
关于北境战事、关于卫昭可能途经区域的流寇动向、关于赫连铮那仿佛无处不在的阴影,
所有的信息都带着“迟到”的烙印,
让她在判断时如同蒙着眼睛在悬崖边行走。
一次,
她根据一份七天前的简报,
推断某支小股军阀尚在休整,
险些建议谢知非的人从该区域借道,
幸而后续更迟的消息证实那支军阀已于三日前突然开拔,
路线恰好重叠。
一阵后怕的寒意瞬间浸透了她的脊背。
——信息滞后,足以致命。
她清晰地认识到,
躲在安全的李庄,
依靠二手甚至三手的信息,
根本无法应对这瞬息万变的乱世。
她需要亲临其境,
需要第一时间感受到时代的脉搏,
需要一双属于自己的、锐利的眼睛和一对能直接聆听四方风声的耳朵。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
便再也无法遏制。
她开始冷静地评估可行性。
——资源是现成的。
谢知非留下的金银足以支撑她数年的开销和初期的产业投资。
李庄的仆从中,
她挑选了老陈特地安排过来的两人,
阿默与阿言。
阿默心思缜密,
略通文墨;
阿言身手矫健,
观察力强。
稍加培训,
可作为最初的班底。
更重要的是那枚“观星令”副令,
代表着谢知非渠道的有限度支持。
——而崔家……,
她取出那封崔弘远的亲笔信,
指尖拂过“巡查理事”那几个字。
这并非她想要的归宿,
但这份名头和随之而来的、尚未验证的权限,
或许可以成为她最好的护身符与工具。
她记得信中提及的联络密语获取方式。
决心已定,
她开始行动。
首先,
她通过哑仆的渠道,
给谢知非送去了一封密信,
没有恳求,
只是冷静地陈述了她的判断,
——李庄作为情报中枢的滞后性,
以及她计划前往交通枢纽建立前沿观察点的必要性与初步构想。
她需要他的知情,
或许,
也需要他那冷酷理智视角下的评估。
在等待回信的间隙,
她开始了第二步,
——验证并获取崔家的资源。
她并未亲自前往石泉镇,
而是派出了机灵的阿言,
带着她亲笔书写、以特定格式加密的纸条,
前往石泉镇一家挂着崔氏徽记的绸缎庄。
纸条上只有一行看似无关的诗句和一个特殊的标记,
这是她根据信中暗示推导出的、初次接触低级分号请求验证权限的密语。
阿言带回的消息令人振奋。
绸缎庄掌柜见到标记后态度立刻变得极为恭敬,
虽然以他的级别无法直接提供太多帮助,
但确认了她的权限已被记录在案,
并告知了她前往更大据点“望平镇”的崔氏粮行寻找掌事,
以获取更高级别密语和有限协助的路径。
同时,
掌柜还透露了一个未经证实但极为重要的消息:
北境栾城附近,
穹庐部落的小股骑兵活动近期异常频繁,
手段酷烈,
似有不同寻常的调动。
——就是它了!
崔令姜心中一震。
这条消息,
不仅验证了她外出建立情报点的紧迫性,
更与卫昭的北归息息相关,
立刻彰显了前沿信息的价值。
恰在此时,
谢知非的回信也到了,
出乎意料的简洁:
“可。
风险自负,
必要时可用‘观星令’。
保重。”
没有劝阻,
只有默认与最底线的承诺。
这已然足够。
选址变得顺理成章。
结合老陈的情报、崔家渠道的确认以及对舆图的深入研究,
——望平镇,
——这个位于南北官道与运河支流交汇处、
因地处势力夹缝而管理真空、
交通便利却又不易被重点关注的小镇,
成为了不二之选。
离开李庄那日,
天色灰蒙。
崔令姜换上了一身半旧却洁净的湘妃色衣裙,
外罩月白比甲,
打扮成家道中落、投亲不遇只得自行谋生的书香门第女子模样。
她带着扮作粗使仆役的阿默与阿言,
乘坐一辆雇来的普通青篷马车,
驶向了那片纷扰之地。
望平镇的喧嚣与混乱扑面而来。
她没有急于寻找铺面,
而是如同真正观察生计的孤女一般,
带着仆役在镇上唯一像样的客栈住了下来。
一连三日,
她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
实则用那双锐利的眼睛审视着一切:
码头上力夫的抱怨,
茶馆里商旅的交谈,
街边乞丐听到的只言片语,
甚至衙役巡逻的规律与懈怠。
她亲自去看了崔家的粮行,
确认了其位置与规模,
但并未立刻接触。
最终,
她选中了镇东头靠近码头、位置稍偏却带独立小院和后巷的铺面。
原主是个心灰意冷的老秀才。
崔令姜化名“翟如熠”,
用略高于市价却绝不过分的价格盘下了这里。
整个过程中,
她态度不卑不亢,
言谈举止间自然流露的教养,
让旁人不敢轻视,
只当她是有些来历的落难小姐。
修缮布置,
她亲力亲为。
铺面保持外表的朴素,
内里却务求洁净雅致。
榆木桌椅打磨光滑,
窗明几净,
几盆绿植点缀其间。
她特意设置了几个用竹制屏风略作隔断的半开放雅座。
后院则被严格区分为起居室与一间墙壁夹棉、门窗加固的密室。
她为茶馆取名——“聆风阁”。
牌匾上的字是她亲手所写,
清秀中隐带风骨。
这个名字,
既合茶馆之雅,
更寓她在此“聆听天下风声”之志。
开张前夜,
她独自一人,
按照崔家粮行掌柜的暗示,
于子夜时分,
从后门悄然离开,
来到镇外一座荒废的土地庙。
在神像底座一处不起眼的裂隙里,
她摸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竹管。
回到密室打开,
里面是一本更复杂的密文本,
以及一张纸条,
上面列出了望平镇及周边数个崔家产业的可疑名单,
并注明“非生死攸关,
勿轻易动用,
亦需提防”。
她将密文牢记于心,
然后将其付之一炬。
至此,
她手中已握有谢知非的资金与底线支援,
以及崔家部分、却需谨慎使用的信息渠道与虎皮。
“聆风阁”悄然开张了。
没有喧闹的仪式,
只有淡淡的茶香。
阿默和阿言扮演着沉默而本分的伙计。
崔令姜则坐镇柜台,
或于屏风后独饮,
扮演着这位身世成谜、安静娴雅的“翟姑娘”。
她倾听驿卒抱怨公文积压,
从中拼凑官府效率的瘫痪程度;她与愁眉不展的商队管事闲聊,
探听各地关卡勒索的价码与军阀割据的实情;她甚至通过施舍一碗热茶给一个受伤的流浪刀客,
换来了附近山匪势力重新洗牌的消息。
每一天打烊后,
密室里的灯总会亮到深夜。
她将白日所获的零碎信息,
与老陈传来的简报、记忆中崔家密文里可验证的部分进行交叉比对,
去伪存真,
记录在特制的册子上。
她开始绘制属于自己的、细节越来越丰富的区域势力与人际关系图。
“聆风阁”就像一只刚刚开始织网的蜘蛛,
耐心而谨慎。
她知道,
自己踏出的这一步,
不仅是为了生存,
更是为了在这乱世中,
争夺一份属于自己的话语权与洞察力。
她聆听着风中的每一丝颤动,
试图从这无尽的嘈杂中,
分辨出那决定未来走向的、微弱的信号。
她的战场,
不在沙场,
不在朝堂,
就在这方寸茶馆之中,
于无声处,
悄然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