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港的喧嚣海风似乎还未从耳畔彻底散去,
赫连铮的身影却已出现在千里之外,
中原腹地一处不起眼的水陆码头上。
他并未返回穹庐王庭,
自星枢岛归来,
与卫昭等人试探一场未竟其功后,
他便如同一滴融入江河的水,
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片因朝廷剧变而暗流汹涌的土地。
他换下了在泉州时常穿的雍朝文士衫,
着一身用料考究却并不扎眼的深青色锦袍,
外罩一件玄色狐裘,
既不失身份,
又便于在各方势力间隐匿行踪。
此刻,
他正坐在一艘装饰雅致、看似寻常商船的船舱内,
窗外是浑浊的江水和往来如织的舟楫,
衬得舱内愈发安静。
对面是一位衣着华贵、指戴硕大翡翠扳指,
面容精干中透着几分海上历练出的狠厉的中年男子,
——此人是靖海公林敖麾下一位掌管部分隐秘贸易与对外联络的心腹管事,
姓林,
据说与林敖沾亲带故,
深得信任。
“林管事,
久闻靖海水师威震东南,
林公爷坐拥海贸之利,
富可敌国,
实在令人钦羡。”
赫连铮把玩着一只温润的羊脂玉杯,
笑容温煦,
开门见山,
“如今北境烽烟骤起,
袁侯爷挥师南下,
朝廷中枢瘫痪,
各地军头、所谓‘义军’如雨后春笋,
想必……林公爷库房里那些历年积累、或是‘不小心’从水师淘汰下来的军械,
正愁找不到既能换回真金白银、又能……嗯,
‘物尽其用’的门路吧?”
林管事眼皮微垂,
抿了一口杯中酒,
不动声色:
“赫连公子此言差矣。
我家公爷忠心王事,
保境安民,
一切军资调度皆有法度,
岂会私售军械,
授人以柄?”
赫连铮轻笑一声,
那笑声低沉悦耳,
却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
他并未争辩,
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礼单,
轻轻推到林管事面前。
“三船来自暹罗的上等稻米,
可解沿海任何一处粮荒;
外加西域琉璃镜十对,
南洋珍珠一斛。
以此,
换强弓两百张,
劲弩五十具,
配套箭矢一万支,
旧式但堪用的铁甲一百副。”
他顿了顿,
观察着林管事微微变化的呼吸,
继续道,
“粮食与珍玩,
五日内可由我的船队送达林管事指定的任何一处隐秘港湾。
至于这些军械最终是‘遗失’了,
还是‘被盗’了,
亦或是‘支援’了某些‘心向朝廷’的地方武装,
用以牵制北境那位野心勃勃的袁侯爷……过程不重要,
结果,
对林公爷,
对我,
都有利,
不是吗?”
他看着林管事眼中闪烁的精光与权衡,
知道这笔交易已然成了七八分。
林敖需要财富维持庞大的水师和官僚体系,
也需要暗中影响内陆局势,
防止任何一方过分坐大。
而他赫连铮,
就是这黑暗中的桥梁,
用穹庐部落通过贸易积累的财富和渠道,
来换取加速雍朝内耗的利器。
离开东南,
赫连铮的身影又如同鬼魅般,
出现在北境与中原交界地带,
一个依托废弃驿站形成的、鱼龙混杂的黑市。
这里充斥着逃亡的士兵、走私的商贩、打探消息的探子,
以及各种见不得光的交易。
他并未直接接触镇北侯袁朔的核心层,
那样目标太大且容易暴露。
他找上的,
是几个依附袁朔、被留在后方负责部分区域守备与辎重,
却又各自拥兵、心怀鬼胎的地方军头。
在一处由厚重毡毯围起、炭火烧得噼啪作响的密帐内,
酒气熏天。
几名身着旧甲、面容粗犷的军校正围着赫连铮。
“各位将军都是明白人,”
赫连铮亲自为他们斟酒,
态度谦和得不像一位异族王子,
倒像是一位精明的商人,
“袁侯爷挥师南下,
志在雍京,
自然是气吞山河兵峰如虎。
可这打下江山,
需要人守,
更需要人治理。
侯爷麾下猛将如云,
可能妥善经营这偌大后方,
保障数十万大军粮草无虞的,
恐怕……不多吧?
更何况,
侯爷一旦入了京,
这北境偌大的地盘,
总需要信得过的能臣干将来镇守……”
他话语轻柔,
却像羽毛般搔刮着这些军头内心深处的野心与不安。
他观察到其中一人眼神闪烁,
便似无意般提起:
“哦,
对了,
前几日在下路过邯城,
似乎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说什么……朝廷那位王公公,
似乎对几位将军颇为‘赏识’,
觉得诸位是‘弃暗投明’的俊杰……
当然,
这定是谣言,
王守澄一个阉人,
岂能左右边关大将?”
他轻描淡写地播撒着猜忌的种子。
又见另一人对袁朔嫡系分配战利品不均面露不满,
他便适时地透露:
“听说侯爷麾下几位先锋将军,
在攻破云中郡时,
可是捞足了好处,
光是黄金就装了几大车,
反倒是留守后方的弟兄们……
唉,
真是同人不同命。”
他看着帐内气氛逐渐变得微妙而紧张,
心中冷笑。
他不需要立刻策反谁,
只要让怀疑和不满的裂痕在这些军阀之间滋生、蔓延,
在关键时刻,
就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诸位将军戍守边关,
劳苦功高。”
赫连铮话锋一转,
又变得慷慨起来,
“在下这里,
恰好新到一批上好的辽东人参,
最是滋补元气,
还有一些……嗯,
来自海外番邦的奇异火器图纸,
虽不及神机营的利器,
但守城破寨,
或有奇效。
若诸位有兴趣,
价格好说,
就当交个朋友。”
他一边用谣言和利益腐蚀着袁朔阵营的内部,
一边又用稀缺物资拉拢这些潜在的墙头草。
做完这一切,
他并未停歇。
通过手下驯养的猎鹰和秘密构建的信道,
一条条精心编造、真假掺半的流言,
如同无形的瘟疫,
以更快的速度在更广阔的区域扩散:
“听说了吗?
滇西王段延庆根本不是要保境安民,
他练的万毒蛊王需要九九八十一个童男童女的心头血做引子!”
“崔家那个庶女崔令姜,
哪里是跟人跑了,
她是得了前朝灭国时准备复国用的宝藏线索,
带着卫昭和谢知非去挖宝了!
得了这宝藏就能得天下!”
“朝廷又要加征‘勤王饷’了!
按人头算,
每家每户都得交!
不交就是通匪!”
恐慌在蔓延,
矛盾在激化,
本就脆弱的秩序在流言的毒液侵蚀下加速崩坏。
赫连铮则如同一个最高明的黑暗棋手,
冷静地穿梭于各方之间,
优雅地落下一枚枚致命的棋子。
暮色渐沉,
他行至一处荒废的烽火台旧址,
远眺着北方隐约的山峦轮廓,
那里是雍朝北境与穹庐草原的交界。
一名心腹随从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
低声道:
“王子,
南朝内部已如您所料,
愈发混乱。
只是……
北境边军虽被袁朔抽调大部,
余部依旧有些碍事,
尤其是靠近栾城一带的几处关隘,
守将还算谨慎,
不利于我部族儿郎们‘觅食’。”
赫连铮闻言,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遥望着栾城的方向,
那里,
可是卫昭的故乡。
“传信给边境上那几个最贪婪、也最不安分的部落头人,”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告诉他们,
栾城一带,
守备空虚,
粮草女子,
唾手可得。
让他们……放手去干。
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最好能让那片土地,
彻底燃起恐慌的烽火。”
他要的,
不仅仅是报因卫昭之故未得残片之仇,
让卫昭痛苦,
更是要让这北境的局势,
因为这把突如其来的劫掠之火,
变得更加糜烂,
更加无法收拾。
让那些还在观望、或是试图维持秩序的边军将领疲于奔命,
让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
让这混乱的催化剂,
洒遍雍朝的每一个角落。
他转身,
走下烽火台,
玄色狐裘在渐起的夜风中翻飞,
身影很快融入沉沉的暮色之中。
他所过之处,
不直接带来毁灭,
却总能精准地拨动那根名为“混乱”的琴弦,
让整个雍朝大地,
在他的棋步之下,
无可挽回地滑向更深的深渊。
其手段之油滑,
心肠之阴险,
已然成了这乱世中最令人胆寒的暗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