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龙脊原,
将春寒的雪沫狠狠砸在冰冷的玄甲上。
镇北侯府的演武场辽阔如漠,
数万精锐甲士肃立其间,
纹丝不动。
黑色的冻土被无数铁蹄踏得坚实如铁,
唯有那面高耸的玄色“袁”字大纛(dao)在凛冽寒风中猎猎鼓荡,
如同一只即将扑食的巨鹫展开的垂天之翼。
点将台上,
镇北侯袁朔巍然而立。
他未戴头盔,
花白的发髻用一根乌木簪随意束着,
饱经风霜的面容上,
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侧眉骨斜劈而下,
直至下颌,
宛如一道永不愈合的雷霆印记。
他身披特制的玄色陨铁甲,
甲叶幽暗,
仿佛能吞噬光线,
唯有按在剑柄上的那只大手,
指节粗大,
青筋虬结,
蕴含着摧城拔寨的力量。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沉默的军阵,
那眼神如同翱翔于雪原之上的苍鹰,
冷酷、锐利,
带着洞穿人心的威严和毫不掩饰的野心。
无需言语,
一股无形的杀伐之气已然弥漫开来,
连呼啸的北风都似乎为之凝滞。
身着深青色鹤氅的谋士许之秋悄然趋步上前。
他面容清癯,
眼神深邃如古井,
手中捧着一卷檄文。
他并未运足中气嘶吼,
声音却奇异地清晰传遍全场,
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阉竖窃命,
浊乱宫闱!
牝鸡司晨,
祸国殃民!
致使天子蒙尘,
忠良泣血,
朝纲崩坏,
苍生倒悬!
此诚社稷存亡之秋,
神州板荡之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字字如冰锥刺骨:
“北境镇北侯袁公朔,
世受国恩,
镇守边陲,
保境安民,
岂容奸佞横行,
坐视山河破碎?
今奉天伐罪,
起仁义之师,
清君侧,
诛妖后,
逐阉竖!
誓要扫除妖氛,
廓清寰宇,
重定乾坤,
以安天下!”
檄文落定,
全场死寂一瞬。
随即,
如同地火喷涌,
怒雷炸响!
“清君侧!
诛妖后!”
“愿随侯爷,
扫清奸佞!”
怒吼声起初如潮水般从各个方阵涌起,
瞬间汇成一股磅礴浩大、震耳欲聋的声浪,
一浪高过一浪,
仿佛要将他阴沉的天幕彻底撕裂。
士兵们激动地以戟顿地,
或以拳捶甲,
金属的轰鸣与血脉贲张的呐喊交织,
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
袁朔看着台下激荡的人心,
脸上那道疤痕微微抽动,
嘴角勾起一抹冷硬如铁的弧度。
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伴随他半生的“破军”剑,
剑身暗沉无光,
却在出鞘的刹那,
发出一声低沉嗡鸣,
仿佛渴饮鲜血。
剑锋高举,
撕裂初春北地的寒风,
直指南方。
“儿郎们!”
他声若洪钟,
压过一切喧嚣,
“随本侯——踏平前路,
南下!”
“吼——!
侯爷万胜!”
回应他的是山崩海啸般的战吼,
其中竟已夹杂着心明之人那逾越臣纲的狂热。
黑色的洪流开始涌动。
前排的重甲步兵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
如同移动的钢铁壁垒。
紧随其后的轻骑兵,
人马皆覆轻甲,
弯刀雪亮。
无数的粮草辎重车辆,
在民夫的驱赶下,
汇成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
碾过北地的冻土,
发出沉闷的雷鸣。
袁朔并未立刻上马,
他走下点将台,
在几名心腹将领的簇拥下,
缓步巡视。
他时而停下,
为一个老兵正了正歪斜的铁盔,
时而检查弩机弓弦,
目光锐利如昔。
“父帅。”
长子袁铮,
一身亮银锁子甲,
英气勃勃中难掩目中戾气,
快步近前,
低声道,
“先锋已出发,
预计三日内可抵‘砺石城’。”
袁朔嗯了一声,
目光却投向更远处连绵的营帐和如林的旌旗。
“铮儿,
你看这大军,
气势如何?”
“锐不可当!
必能一举荡平中原宵小!”
袁铮信心满满,
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袁朔却缓缓摇头,
声音低沉:
“光有锐气,
不过是匹夫之勇。
朝廷虽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我们要的,
不是一时的烧杀抢掠,
而是……”他没有说下去,
但那眼神中睥睨天下的光芒,
已昭示其志非小,
他要的是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许之秋悄然走近,
低声道:
“侯爷,
檄文早已通过各条渠道散发。
靖海公、滇西王那边,
想必也已收到。”
袁朔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
那道疤痕也随之扭动:
“他们不会甘于寂寞的。
这潭水,
越浑越好。”
既然崔家无法找到观星阁那物,
那这位置他自己来取……!
他翻身上了一匹神骏的乌骓马,
勒住马缰,
最后回望了一眼他经营多年的北境雄关。
“出发!”
…………
七日后,
砺石城外。
这座边境重镇的灰色城墙在连续三日的猛攻下已是斑驳陆离,
多处出现坍塌。
守将还在城头声嘶力竭地指挥,
做着最后的抵抗,
但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气,
已宣告了结局。
袁朔立马于中军大旗下,
远远望着城头的战况,
面色冷硬如石。
“父帅,
让孩儿带陷阵营再冲一次!
必拿下此城!”
袁铮请战,
甲胄上满是凝固的血浆。
袁朔却摆了摆手,
声音不带丝毫感情:
“不必浪费儿郎性命。”
他转头对身边的传令兵沉声道:
“告诉王焕,
一炷香内,
本侯要站在城楼上。
做不到,
提头来见。”
命令如同冰冷的箭矢传达到前线。
只见一名身材魁梧如熊罴的将领狞笑一声,
唾沫横飞地吼道:
“侯爷有令!
一炷香!
不怕死的,
跟老子碾碎他们!”
更加狂暴的攻势瞬间展开。
不再是试探,
而是不计代价的总攻。
所有的云梯、冲车、井阑全部投入,
箭矢密集得遮蔽了天空。
士兵们如同黑色的潮水,
一波接一波拍打着摇摇欲坠的城墙。
果然,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城门处传来一声震天巨响——厚重的包铁城门被巨木撞开,
碎木纷飞。
“进城!”
袁朔这才一挥马鞭,
在亲卫铁桶般的簇拥下,
缓缓向城中行去。
当他踏过满地狼藉、血泥混杂的城门洞时,
守将那怒目圆睁的首级已经被悬挂在城楼旗杆上,
须发戟张。
“传令,”
袁朔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声音平淡,
“休整一日。
明日,
兵发‘铁岩关’。”
…………
又过五日,
铁岩关外。
这一次,
守军选择了出关迎战。
两军在关前较为开阔的硬土上列阵对峙,
寒风卷过旷野,
带着肃杀。
袁朔眯着眼打量对面还算严整的军阵,
对身旁的许之秋说:
“看来张嵩是想在野外决胜负,
凭借关墙之利,
倒是打得好算盘。”
许之秋轻抚长须,
眼神淡漠:
“张嵩勇猛有余,
智计不足,
倚仗关隘尚可,
野战……殊为不智。”
“传令,”
袁朔淡淡道,
“轻骑在两翼游走佯动,
吸引其注意。
中军重步,
听鼓声推进。
告诉各营,
此战……不要俘虏。”
沉重的战鼓声擂响,
黑色的军阵如同苏醒的巨兽,
开始向前碾压。
果然,
当北境轻骑如同旋风般在两翼来回奔驰,
扬起漫天尘土时,
铁岩关守军的阵型开始出现骚动和偏移。
就在他们注意力被彻底吸引的瞬间,
中军沉闷的战鼓节奏陡然加快!
身披重甲、如同铁塔般的步兵方阵骤然加速,
如同决堤的黑色铁流,
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撞在了守军防线上!
巨大的冲击力瞬间撕开了数道口子。
崩溃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守将张嵩在乱军中被不知名的箭矢射落马下,
旋即被乱刃分尸。
不到两个时辰,
守军彻底溃散,
哭喊着向关内逃去。
袁朔在亲卫的护卫下策马入关时,
街道上到处都是丢弃的兵器和惊恐跪伏的百姓。
他没有下令追击溃兵,
只是对袁铮吩咐:
“清点府库,
张榜安民。
三日后,
继续南下。”
…………
半个月后,
云中郡城下。
这是北境大军遇到的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坚城。
城墙高厚,
护城河宽阔,
守备完善,
守将陈望更是出了名的善守之将,
城内粮草充足。
连续五日的强攻除了在城墙下留下更多尸体外,
几乎无功而返。
城下堆积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连乌鸦都成群结队地盘旋不去。
“父帅,
强攻损失太大了!
儿郎们折损近三成!”
袁铮看着伤亡名单,
眉头紧锁,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袁朔站在营帐外,
远远望着那座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般盘踞的坚城,
脸上的刀疤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传令,
停止攻城。”
他转身回到帐中,
对静立一旁的许之秋说:
“之秋,
你去办件事。
本侯不想再看到这座城阻碍大军三日以上。”
许之秋微微躬身,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属下明白。”
他悄然退入阴影之中。
当夜,
云中郡城内突然火光冲天,
火势竟是从防守严密的粮仓开始蔓延,
火借风势,
很快波及小半个城池,
引发巨大混乱。
与此同时,
数处城门同时发生骚乱,
有士兵内讧,
甚至有人试图打开城门。
等到天亮时分,
当袁朔策马通过洞开的城门时,
守将陈望已经自刎在官署大堂,
尸体尚且温热。
城门守军大多放下武器,
跪地请降。
“是许先生派人以重金和前程,
买通了守城的副将以及几个掌管粮秣的关键文吏。”
袁铮低声汇报,
语气中带着敬畏。
袁朔点了点头,
看着街道两旁瑟瑟发抖、跪伏在地的百姓,
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传令各军,
严禁抢掠,
违令者斩。”
他顿了顿,
目光越过残破的城墙,
望向更南方的天际,
补充道:
“在城中休整五日,
然后……兵发‘雍京’。”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
伴随着血腥与恐惧,
迅速传遍四方。
镇北侯袁朔,
半月之内连下三城,
势如破竹,
兵锋直指帝国心脏雍京。
黑色的军旗在寒风中狂舞,
上面的“袁”字仿佛活了过来,
张牙舞爪,
贪婪地俯瞰着这片陷入战火与恐慌的大地。
龙蛇起陆,
枭雄争鼎,
一个更加血腥残酷的时代,
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