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城南,
陈氏别业那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
晨雾尚未散尽,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卫昭、崔令姜、谢知非三人已收拾停当,
简单的行装堆放在一旁的青石板上,
仿佛只是寻常旅人准备启程。
然而,
若有心人细观,
便能察觉这平静下的暗流。
卫昭身姿挺拔如松,
虽换上了寻常的灰色布衣,
眉宇间那股经沙场磨砺出的锐气却难以尽掩,
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街角巷尾,
右手始终虚按在腰间被布帛包裹的刀柄之上。
谢知非依旧是翩翩公子模样,
月白长衫纤尘不染,
玉骨扇轻摇,
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
偶尔掠向周遭的眼神,
锐利如鹰隼。
崔令姜站在两人稍后位置,
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
发髻只用一根银簪固定,
低眉顺目,
看似柔弱。
唯有袖中微微蜷缩的指尖,
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那两块冰凉坚硬的星图残片,
此刻正紧紧贴着她的肌肤,
仿佛烙铁般灼人。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
那些看似寻常的景象背后——街角倚着扁担似在歇脚的货郎,
对面茶馆二楼半开的窗户后隐约的人影,
甚至远处屋顶上兵刃一闪而过的反光,
——都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靖海公的、赫连铮的、秦无瑕背后势力的,
或许还有更多不知名的……这别业之外,
早已是网罗密布。
她深吸一口气,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上前一步,
声音不大,
却因周遭的寂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足以让某些有心人捕捉到关键的字眼。
“卫大哥,
谢大哥,”
她抬起眼帘,
眸中漾动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不安,
目光在二人脸上流转,
最终落在卫昭刚毅的面容上,
“此去内陆,
山高路远,
江湖风波险恶。
小女子……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这两块星图残片带在身上,
实在如同稚子怀金过市,
心中日夜难安。”
她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将一个弱质女子面对未知风险的惶恐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微微咬唇,
似是十分挣扎,
最终还是从袖中取出那个深蓝色的锦囊,
双手捧着,
递向前去。
锦囊看似普通,
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里面装着何等惊天动地的秘密。
“万一……
万一路上有所闪失,
令姜万死难赎其咎。
思来想去,
不若……
不若由二位大哥保管为宜?
二位武功高强,
阅历丰富,
定能护其周全,
令姜也能稍稍安心。”
这一番话,
情真意切,
合情合理。
将一个烫手山芋,
同时也是众矢之的,
公然抛了出去。
卫昭古铜色的脸庞上神色不变,
心中却已雪亮。
他浓眉微蹙,
沉吟片刻,
目光与谢知非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随即沉声道:
“崔姑娘所虑甚是。
此物关系重大,
确需万分谨慎。”
他转向谢知非,
语气带着商议,
“谢兄,
你我二人,
一同分担如何?
一人保管一块,
也好分散风险,
免得被人一网打尽。”
谢知非“唰”地一声合上玉骨扇,
在掌心轻轻一敲,
脸上露出赞同之色:
“卫兄思虑周详,
正该如此。
既然崔姑娘信重,
谢某便却之不恭了。”
他上前一步,
动作自然而流畅地从崔令姜手中接过锦囊,
当众解开系带,
取出那两块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残片。
阳光下,
残片上那些繁复神秘的纹路若隐若现,
吸引着所有暗处目光的聚焦。
谢知非取出其中一块,
递给卫昭,
另一块则看也不看,
随手纳入自己怀中,
仿佛那只是件寻常物件。
卫昭亦随手接过,
贴身藏好。
“如此,
我们便出发吧。”
卫昭声如洪钟,
目光如电,
再次扫视四周,
那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毫无保留地弥漫开来,
竟让几处暗角的气息为之一滞。
马车驶来,
车帘落下,
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车轮轧过青石板路,
发出碌碌声响,
向着城门方向缓缓驶去。
在他们身后,
平静的街面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面,
瞬间漾开层层涟漪。
货郎挑起担子,
转入小巷;
茶馆二楼的窗户悄然关闭;
屋顶之上也只留下了一些印记……
无数道讯息,
沿着各自隐秘的渠道,
将“星图残片已由卫昭、谢知非分持,
三人启程前往内陆,目的地不明”的消息,
如同插上了翅膀,
迅速传向四面八方。
马车出了泉州城,
沿着北上的官道而行。
起初几日,
尚在东南地界,
沿途城镇络绎,
车马粼粼,
看似平静。
但三人都能感觉到,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如同附骨之疽。
有时是道旁林中惊起的飞鸟,
有时是身后不远不近缀着的商队,
有时是驿站中看似偶然投来的探究目光。
直至进入两州交界的连绵山区,
官道变得崎岖,
人烟渐稀。
满目苍翠,
层峦叠嶂,
空气中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
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密林边缘,
马车停下,
让马匹饮水歇息。
卫昭与谢知非对视一眼,
默契地巡视周围。
崔令姜则留在车边,
看似欣赏风景,
实则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林深叶茂,
光线晦暗。
确认四周再无耳目后,
卫昭与谢知非几乎同时从怀中取出各自保管的残片。
“崔姑娘心思机敏,
此番明修栈道,
当可安枕无忧了,
比之谢某所设之局更胜一筹。”
谢知非将残片递还给崔令姜,
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他清楚,
方才别业门前那一出,
足以将暗处的注意力从崔令姜身上引开。
卫昭也将残片交出,
沉声道:
“委屈你了。
接下来推算龙脉方位,
前路指引,
便要多多倚仗你了。”
他的目光沉稳而信任。
崔令姜接过两块残片,
那熟悉的冰凉触感让她心中一定,
仿佛漂泊的船只终于找到了航道。
她轻轻摇头,
将残片仔细收入贴身的锦囊中,
语气坚定:
“二位大哥以自身为饵,
为令姜挡去明枪暗箭,
此情铭记于心。
令姜必竭尽所能,
不负所托。”
真正的星图,
此刻又完整地、隐秘地回到了最能发挥其价值的人手中。
再次上路,
气氛似乎轻松了些许。
然而,
这种短暂的轻松,
很快便被沿途感受到的另一种不安所取代。
几日后,
在一处山路旁的简陋茶寮打尖时,
他们清晰地听到了那正在如同野火般蔓延的流言。
茶寮以茅草覆顶,
四面透风,
聚集着些歇脚的行商、脚夫和几个看似走江湖的汉子。
粗瓷碗里的茶水浑浊,
佐着些干硬的饼饵。
几人围坐一桌,
声音不高不低地议论着。
“……娘的,
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
北边听说镇北侯爷已经陈兵十万,
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何止北边!
西南那瘴气之地也不安分,
滇西王把路卡得死死的,
正常商队都进出困难了!”
“唉,
咱们跑江湖的,
就怕这兵荒马乱……”
一个年纪稍长的镖师模样的汉子叹了口气,
压低了声音,
“你们听说那个传闻了吗?
怪邪乎的。”
“啥传闻?”
旁边几人立刻凑近了些。
那镖师左右看了看,
才神神秘秘地道:
“说什么‘星沉了,
海要沸,
天上地上的龙蛇要打起来了’!
还说这是老天爷降下的警示,
要大变天喽!”
他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星沉海沸……龙蛇起陆……”
同桌一个年轻些的汉子喃喃重复,
眉头紧锁,
“俺前些日子在泉州码头也隐约听人提过一嘴,
还以为是胡说八道……”
邻桌,
崔令姜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她与坐在对面的卫昭、谢知非交换了一个极其凝重的眼神。
预言,
已经不再是星枢岛壁画上尘封的偈语,
它如同无声的瘟疫,
借助着人们的口耳相传,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悄然扩散,
搅动着本就因局势动荡而惶惑不安的人心。
卫昭面沉如水,
搁在桌上的手掌握成了拳。
谢知非摇扇的动作慢了下来,
眼底深处寒光闪烁。
三人不再停留,
迅速结账离开茶寮。
马车继续在崎岖的官道上颠簸前行,
车帘紧闭,
车内的气氛却比之前更加沉闷。
窗外是不断后退的、渐次荒凉的内陆景象,
黄土坡垣,
远山如黛,
与东南的繁庶湿润截然不同,
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艰难。
又行了十数日,
风尘仆仆,
终于抵达此行的暂歇之地,
——一处位于幽深山坳中的庄院。
白墙青瓦,
掩映在几丛茂密修竹之后,
显得格外僻静。
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牌匾,
上书“李庄”二字,
正是谢知非早年以化名“李茂”悄然置办的产业,
除却京中老陈,
无人知晓此地。
庄院由几个可靠的哑仆打理,
见到主人归来,
只是沉默地行礼,
引他们入内。
院内陈设简单,
却洁净整齐,
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清冷。
当那扇厚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发出沉闷的声响,
暂时将外界的纷扰、窥探与那愈演愈烈的流言隔绝开来时,
卫昭、崔令姜与谢知非站在庭院中,
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霞,
都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
那一声清晰的裂帛之音,
尖锐地刺破了最后的宁静。
他们心中都清楚,
暂时的安宁只是表象,
那席卷天下的暗潮,
已然汹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