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书房内的烛火依旧明亮地跳动着,
经过方才那一番抽丝剥茧的剖析,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惊心动魄的余韵。
谢知非轻轻打了个哈欠,
用玉骨扇抵着额角,
声音带着一丝倦意:
“今夜就到此为止吧。
观星阁布局深远,
非一时能够穷尽,
我等也需养精蓄锐,
方能在其棋局中周旋。”
卫昭揉了揉因长时间紧绷而发胀的太阳穴,
颔首道:
“谢兄所言有理。
既已窥见棋盘轮廓,
便不必急于一时。
养足精神,
方能从容落子。”
他站起身,
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背,
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
崔令姜小心翼翼地将桌上的两块星图残片和那半枚“沧澜令”收拢,
放入一个柔软的锦囊中,
仔细系好。
她抬起略显苍白的脸,
轻声道:
“那令姜便先告退了,
二位大哥也请早些安歇。”
三人各自回到厢房。
然而这一夜,
注定无人能够真正安眠。
卫昭躺在榻上,
双目微闭,
脑海中反复推演着今夜得出的骇人结论,
王守澄的密信、张焕的背叛、一路上的“巧合”,
如同走马灯般掠过;
崔令姜房内的灯烛直到子夜时分才熄灭,
她伏案许久,
将脑海中纷乱的线索与星图上的纹路一一比对,
试图找出更多蛛丝马迹;
谢知非则独自倚在窗前,
望着庭院中疏落的星子,
玉骨扇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叩,
深邃的眼眸中映着夜空,
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次日清晨,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
卫昭便已起身。
他在院中寻了处空旷地,
沉稳地拉开架势,
演练起一套刚猛的军旅拳法。
拳风猎猎,
身影腾挪间带着沙场特有的肃杀之气,
仿佛要将连日来的憋闷与怒火尽数倾泻而出。
待他一套拳法打完,
气息微喘,
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时,
才发现崔令姜不知何时已静立在廊下。
“卫大哥起得真早。”
崔令姜今日换了一身素雅的浅青色襦裙,
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
未施粉黛,
却更显清丽通透。
晨光熹微中,
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
“习惯了。”
卫昭用布巾擦去额角与脖颈的汗水,
气息已渐平稳,
“在神策军时,
这时辰早已操练过一轮了。”
他看向崔令姜,
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昨夜未曾安睡?”
崔令姜微微颔首,
没有否认:
“心中有事,
难以成眠。
反复思量星图与那‘沧澜令’,
总觉其中关联匪浅。”
这时,
谢知非也踱步而来,
他今日穿着一袭月白云纹杭绸长衫,
手持玉骨扇,
步履从容,
神态闲雅,
仿佛昨夜那个剖析惊天阴谋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含笑招呼道:
“二位早啊。
看卫兄气血充盈,
想必是晨练之功。
我已命人备了些清粥小菜,
不如移步花厅,
边用早膳边叙话?”
膳厅设在东厢,
推开隔扇,
一方小巧精致的庭院映入眼帘,
几竿翠竹倚墙而立,
晨露未曦。
厅内布置清雅,
红木圆桌上已摆好了碗碟:
几笼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
一碟香气扑鼻的桂花糖糕,
一罐熬得糯软的小米粥,
并几样时令酱菜,
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三人落座,
谢知非亲自执起瓷勺,
为三人各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卫昭也不客气,
夹起一个虾饺放入口中,
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他赞道:
“谢兄此处,
倒是样样周全。”
“出门在外,
总不能让二位太过委屈。”
谢知非微微一笑,
目光转向崔令姜,
“崔姑娘,
方才听卫兄言,
你昨夜又在研究星图?”
崔令姜放下手中的竹箸,
从袖中取出那个锦囊,
轻轻放在桌边:
“正是。
既然两块残片已然拼合,
我想着尽早参详透彻,
或能寻得更多线索。
观星阁布局再深,
其目的终究要落在这星图指引之处。”
卫昭闻言,
三两口喝完碗里的粥,
正色道:
“此言有理。
知其目的,
方能制其行动。
当务之急,
是弄清楚这拼合后的星图,
究竟指向何方。”
谢知非点头,
用绢帕擦了擦嘴角:
“既然如此,
膳后我们便去书房详加参详。
我那里还算清静,
典籍图册也齐全些。”
用罢早膳,
三人穿过几道回廊,
来到谢知非专属的书房。
此间书房比昨夜那间更为宽敞明亮,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
其上典籍浩瀚,
分门别类,
摆放得整整齐齐。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香与墨香,
混合着窗外传入的竹叶清气。
东面开着一扇巨大的支摘窗,
窗外一方小巧庭院,
竹影婆娑,
绿意盎然,
极为幽静。
崔令姜走到临窗的宽大书案前,
将两块星图残片在平滑的案面上小心拼合。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
洒在冰冷的金属残片上,
映出淡淡流光。
她取出一套上好的笔墨和韧性极佳的宣纸,
开始屏息凝神,
仔细描摹上面那些复杂而神秘的纹路。
卫昭站在她身侧不远处,
双臂环抱,
目光专注地跟随她的笔尖移动,
刚毅的面容上带着思索。
谢知非则走到西面书架前,
略一搜寻,
便取下一部厚重的、书脊烫金写着《坤舆览要》的古籍,
回到书案另一侧,
不时翻阅,
与星图上的标记相互对照。
室内一时静谧,
只闻崔令姜笔尖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
以及谢知非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
约莫一炷香后,
崔令姜停下笔,
指着拼合处新显现出的一处尤为复杂的标记,
轻声道:
“你们看这里。
根据星宿分野与地脉走向来看,
这个位置,
似乎并非沿海,
而是指向内陆深处。”
卫昭俯身,
凑近细看,
浓眉微蹙:
“看这连绵的山势轮廓与标注的水系……像是西北方向?
那里不是多为荒漠戈壁么?”
谢知非将《坤舆览要》摊开在书案一角,
手指沿着书中一幅绘制精细的舆图划过,
最终停在西北角一片广袤区域:
“若我所料不差,
星图所指,
恐怕正是关乎国运的龙脉所在之地。
前朝鼎盛时,
曾在此设立安西大都护府,
统辖西域,
而观星阁的起源,
据传与那片古老土地上的秘密有着极深的渊源。”
“龙脉?”
崔令姜倏然抬头,
明眸中闪过惊诧,
“就是我们在星枢岛壁画上所见,
那些先民试图引导、最终却引发灾祸的龙脉?”
“正是。”
谢知非神色凝重,
合上手中古籍,
“观星阁处心积虑,
布下如此大局,
若最终目的是要借助龙脉之力行那‘重塑天命’的逆天之举,
那么此地,
便是他们必须抵达的地点,
也是仪式完成的核心所在。”
卫昭直起身,
眉头锁得更紧:
“但西北苦寒,
地广人稀,
多为不毛之地,
龙脉……怎会孕育于此?”
“或许正因其人迹罕至,
天地之气未受俗世过多侵扰,
才得以保全如此重要的地脉灵枢。”
谢知非展开玉骨扇,
轻轻摇动,
“而且你们再细看这标记的形态,
并非简单的点或圈,
其轮廓隐隐与一座古城遗址相合。
西北确有一座早已湮没在黄沙中的前朝古城——朔方城,
传说乃是观星阁先贤最早悟道、建立基业的地方之一。”
崔令姜闻言,
更加仔细地端详星图,
指尖虚划过那些蜿蜒的线条:
“谢大哥推断的有理。
不过,
若要精确定位到这龙脉的具体所在,
仅凭目前信息还远远不够。
需要结合十二星次的流转、特定年代的星象变化,
进行长时间的精密推演计算。
这绝非一日之功。”
“既然如此……”谢知非沉吟片刻,
忽然抬眼,
目光清明地看向崔令姜,
“这两块星图残片,
往后便交由崔姑娘你来保管吧。”
此言一出,
卫昭立刻斩钉截铁地反对:
“不可!
此物关系重大,
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觊觎。
崔姑娘手无缚鸡之力,
随身携带如此要害之物,
无异于稚子怀金过市,
太危险了!”
他语气坚决,
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卫兄稍安。”
谢知非神色不变,
从容分析道,
“恰恰相反,
我认为正因为崔姑娘不谙武艺,
由她保管,
反而最是安全。”
他顿了顿,
见卫昭欲再言,
抬手示意,
继续道:
“其一,
常人思维定式,
必以为如此重要之物,
定会由武力最高者,
也就是卫兄你来保管,
或是藏于某处绝密之地。
任谁也难以想到,
它会在一路同行、看似最需要保护的弱质女子身上。
此乃出其不意。”
他目光转向崔令姜,
语气诚恳:
“其二,
星图奥秘,
非止于图本身,
更在于随时随地的推演计算。
此去前路漫漫,
难保不会遇到需要即时参详星图、寻找线索的关头。
将星图交由精通此道的崔姑娘随身携带,
无疑是最为便捷高效的选择。
难道每次需要研究时,
都要让崔姑娘来找你我索取吗?
那样反而更容易暴露。”
卫昭张了张嘴,
想要反驳,
却发现谢知非的分析句句在理,
一时语塞。
他看向崔令姜,
眼中仍有挥之不去的担忧。
崔令姜迎上卫昭的目光,
眼神清澈而坚定,
轻声道:
“卫大哥,
你的好意,
令姜明白,
感激不尽。
但谢大哥所言,
确有道理。
这一路风雨同舟,
我们三人早已是生死相托的伙伴。
既然决定要共同面对观星阁这庞然大物,
彼此之间,
最重要的便是信任二字。”
她微微一顿,
语气更加坚决,
“我相信二位大哥会护我周全,
而保管并参透星图,
便是我能为破局做出的最大贡献。
亦请卫大哥信我。”
卫昭看着崔令姜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又看向谢知非坦然平静的神情,
脑海中闪过这一路来的种种。
从京城的初遇,
到海上的并肩,
再到昨夜的深谈……
沉默良久,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终是重重点头,
沉声道:
“好!
既然你如此坚持,
谢兄又分析得在理,
那便依你们之意。”
他顿了顿,
又补充道,
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不过,
此事关乎你的安危,
具体如何运作,
还需从长计议,
确保万无一失。”
谢知非见卫昭同意,
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是自然。
我心中已有一个初步设想:
在出发之前,
我们三人可各自拓印一份星图副本,
贴身收藏,
以备不时之需。
待我们离开泉州,
深入内陆之后,
再寻一个合适的时机,
在人前演一出戏。”
他压低声音,
详细解释道:
“譬如,
可选择一个看似安全的场合,
故意制造机会,
让崔姑娘‘不得已’地将两块星图残片,
分别交予我和卫兄保管,
做出我们二人因前路危险而分持星图的假象。
待瞒过可能存在的耳目之后,
你我二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真品悄然送还崔姑娘手中,
由她真正保管。
如此,
即便有人暗中监视,
也只会将注意力放在你我身上。”
崔令姜仔细听着,
眼中亮起光芒:
“谢大哥果然思虑周全,
明修栈道,
暗度陈仓。
既能保证星图的安全,
不令我成为众矢之的,
又能方便我随时进行推演,
不耽误正事。”
卫昭仔细琢磨着这个计划,
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
他对着谢知非拱手道:
“谢兄果然思虑周详,
智计百出。
就按此计行事!”
此刻,
明媚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影,
在光洁的书案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点。
那拼合后的星图残片在充足的光线下,
泛着幽微而神秘的金属光泽,
其上那些繁复蜿蜒的纹路,
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正在无声地指引着一条通往未知与挑战的漫长征途。
新的征程,
已在脚下展开轮廓。
前方,
必有更大的风暴在酝酿、在聚集。
但这一次,
他们不再是懵懂闯入棋局的棋子,
而是带着清醒的认知、周密的计划与彼此间坚不可摧的信任,
准备主动踏入这场关乎天下命运的博弈。
(第二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