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陈氏别业的书房里依旧烛火通明,
将三人的身影投在素壁上,
随着烛光摇曳。
崔令姜将两杯新沏的热茶,
轻轻放在卫昭与谢知非面前的桌上,
见卫昭仍伫立窗前望着夜色出神,
柔声道:
卫大哥,
先喝口茶吧。
这两日奔波劳顿,
你一直未曾好好歇息。
卫昭缓缓转身,
接过茶盏却未饮用,
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疑云:
我在想,
从京城到泉州,
这一路上的种种遭遇,
未免太过巧合。
坐在桌边的谢知非,
轻声对崔令姜道了声谢,
继续用一块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玉骨扇的扇骨。
闻言他抬起头,
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卫兄此言,
倒是勾起谢某几分兴趣。
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
卫昭踱步到桌前,
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
据崔姑娘所言,
那夜她在崔府偏院救下那只异鸟,
得到星纹令牌;
紧接着,
兰台令史赵贽失踪,
王中尉命我暗中调查之时,
偏又安排我去百花楼巡防,
随后,
百花楼宴席上刘给事暴毙,
掌心也有相似的星纹。
然后是兰台旧档库...
兰台那场火!
崔令姜忽然想起什么,
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卫大哥当时明明已经安排妥当值守,
为何我们潜入时,
守卫突然增加,
巡逻路线也全变了?
卫昭眼神一凛,
缓缓放下茶盏:
我当日的安排,
皆由张焕经手负责,
后来张焕的背叛,
足以说明那日的布防就是张焕临时调整的。
张焕?
谢知非挑眉,
就是那个我们往清涧路上,
代王守澄传信于你的那个张焕?
正是他。
卫昭的声音低沉下来,
当时,
他言有人绑架了丫丫,
才行背叛之举,
现在想来,
他的背叛恐怕没那么简单。
或许从一开始,
他就是被安插在我身边的棋子。
也或许……?
崔令姜走到桌边,
指尖轻轻划过星图残片上蜿蜒的纹路:
还有刘给事掌心的星纹,
我在星枢岛破解迷阵时,
卫大哥提供了那个图案的形状帮了大忙。
这一切,
倒像是有人在暗中为我们指引方向。
谢知非轻轻摇动玉骨扇,
扇面上的星轨图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指引?
或许说是推动更为恰当。
推动?
卫昭皱眉。
让我们从头梳理。
谢知非站起身,
在书房内缓缓踱步,
衣袂轻拂,
“崔姑娘得到令牌是开端,
赵贽与百花楼命案是引子,
将你们二人牵连在一起。
兰台大火是助推,
迫使你们不得不联手逃亡,
同时也在你们心中埋下对朝廷的疑虑。”
他停在烛台前,
跳动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然后是泉州。
我们要找通往星枢岛的海图,
永丰号陈家就恰好发布了那个任务;
我们完成任务,
就得到了关键的海图。
这一切,
现在想来,
顺利得令人不安。
卫昭猛地想起一事,
拳头不自觉地握紧:
海上遭遇音杀部时,
那个玄长老临死前的表现也很奇怪。
他认出谢兄的身份,
说什么音杀部早已忘了祖上的荣耀与血海深仇
音杀部...谢知非的眼神变得深邃,
他们的先祖,
曾是观星阁布在海上的棋子。
玄长老认出我吹奏的曲子,
那是观星阁传承的古调《归墟引》。
他临终前的醒悟,
倒像是这场戏码中一个意外的注脚。
崔令姜忽然打了个寒颤,
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襟:
所以音杀部的出现,
也不是偶然?
自然不是。
谢知非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
他们是来确认我的身份,
进而确认我们三人的身份,
也是来...给我们送海图的。
那张标注着星枢岛准确位置的海图,
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书房内一时寂静,
只余烛火噼啪作响,
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晰。
还有秦无瑕。
崔令姜轻声道,
目光落在虚空中,
二位大哥,可还记得,
于岛上洞穴交换完拓片后,
她曾说星图既然无法带回,
二块拓片应是可以让王上满意,
毕竟滇西王在意的并不是星图。
她上岛的主要任务,
是因为滇西王的尼古瘴反噬,
需要蚀月花解毒。
而蚀月花,
偏偏就生长在星枢岛上,
偏偏就需要星图指引才能找到。
至于滇西王,
是从何得知星枢岛上有此解药……?
秦无瑕却没有言明!
卫昭接话,
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
赫连铮也是如此。
纵使穹庐势力再强,
他作为一个质子,
如何能偶然出现在泉州,
又总能精准地找到我们的行踪,
而且他对星图的渴望亦是毫不掩饰。
谢知非走回桌边,
玉骨扇在星图上方轻轻一点,
扇尖正好指向某个星辰交汇处:
现在,
你们可看出其中的规律了?
崔令姜凝视着星图上的纹路,
声音微微发颤:
每个人都被精准地安排了位置,
每个环节都被精心设计。
我们以为自己在追寻各自的目标,
实际上...
实际上是在沿着别人设计好的路线前行。
卫昭接口道,
脸色凝重如铁,
就像棋盘上的棋子,
自以为在自主移动,
实则每一步都在棋手的算计之中。
谢知非轻轻展开玉骨扇,
扇面上的星轨图在烛光下流转:
而观星阁最擅长的,
就是通过星象推演,
布设命局。
他们算准了每个人的欲望和软肋,
——崔姑娘精通杂学且想要摆脱家族束缚,
——卫兄想要查明真相、匡扶社稷,
——秦无瑕需要救治滇西王,
——赫连铮渴望为部落谋利
——谢某为了追寻家族的真相...
所以他们投下不同的饵,
让我们自愿上钩。
卫昭的声音里带着被愚弄的愤怒,
甚至连王中尉的提醒,
可能也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他知道得太多,
提醒得太及时了。
王守澄是个聪明人。
谢知非淡淡道,
他或许也察觉到了观星阁的影子,
所以急着要保住卫兄这枚重要的棋子,
免得你彻底落入他人的棋局。
崔令姜忽然想起一事,
从袖中取出那半枚沧澜令:
那这个呢?
靖海公府与观星阁,
又有什么关联?
为何这信物会出现在星枢岛的枯骨手中?
这就要问靖海公自己了。
谢知非的目光变得幽深,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观星阁布下这个横跨数百年的局,
绝不仅仅是为了复辟前朝。
三人沉默良久,
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
随着光影晃动,
仿佛在演绎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那么,
观星阁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崔令姜终于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知非的目光变得极其深邃,
仿佛能穿透时光:
还记得星枢岛壁画上的内容吗?
观星阁的先民曾经试图引导星象,
改变命运,
最终却导致毁灭。
那场灾难,
让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逆天改命,
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卫昭猛地抬头,
眼中闪过一丝惊骇:
他们要重启那个仪式?
怕是不止如此。
谢知非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每个字都重重敲在听者心上,
他们要借助龙脉之力,
在星沉海沸、天枢南倾的天象到来时,
重塑天命。
而这个仪式,
需要特定的时机、特定的地点,
还有...特定的祭品。
祭品?
崔令姜下意识地握紧了衣袖,
指尖微微发凉。
谢知非的目光扫过桌上的星图残片和沧澜令,
最终落在二人脸上:
或许是我们手中的这些,
或许是我们这些人本身,
又或许...
他停顿了一下,
声音几不可闻:
是这即将大乱的天下,
和亿万苍生的气运。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大风,
呼啸着穿过庭院,
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烛火剧烈地摇曳起来,
在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卫昭按着腰刀,
目光如炬:
既然如此,
我们更要破了这个局。
我卫昭从军多年,
虽然秉承令行禁止,
但被人当做棋子摆布,
卫某却是难从。
崔令姜轻轻抚过星图上的纹路,
眼神逐渐坚定:
至少现在,
我们已经看清了棋局。
知道自己在局中,
就是破局的第一步。
谢知非合上玉骨扇,
在掌心轻轻一敲,
发出清脆的声响:
看清棋局只是第一步。
下一步,
是要知道如何落子,
如何在对方的棋局中,
走出自己的棋路。
他走到窗前,
推开窗扉,
夜风顿时涌入书房,
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
远天之上,
几颗孤星在云隙间闪烁,
明明灭灭。
观星阁算尽天机,
却未必算得尽人心。
谢知非望着夜空,
声音随风飘散,
这或许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
夜深如墨,
观星阁的阴影已经笼罩在每个角落。
但在这间书房里,
三双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那是觉醒的光芒,
也是反抗的开始。
棋局虽已布下,
但执棋的人,
未必能永远掌控棋子的动向。
特别是当棋子开始思考,
开始反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