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耳的棉絮与蜡丸,
终究只是权宜之计。
那迷雾中的歌声,
如同附骨之疽,
即便被削弱,
其诡异的韵律依旧顽强地穿透屏障,
持续消耗着众人本已濒临枯竭的心神。
几个时辰过去,
甲板上的气氛愈发沉闷压抑,
水手们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再次被那无休无止的精神侵蚀一点点磨灭,
疲惫与绝望如同蔓延的苔藓,
悄然滋生。
就连罗磐船长那凶狠的督促声,
也显得有气无力起来。
崔令姜注意到谢知非的状态有些异常。
他虽依旧静立船头,
身姿看似从容,
但脸色却比平日苍白了几分,
那双总是带着洞悉世情或慵懒笑意的眸子,
此刻紧闭着,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
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她心中一动,
隐约猜到,
这歌声对精神感知越是敏锐之人,
影响恐怕越大。
谢知非看似轻松,
实则承受的压力可能远超常人。
就在这时,
一名原本在底舱休息、情况稍有好转的水手,
不知何时又爬上了甲板,
他眼神涣散,
口中念念有词,
竟又开始摇摇晃晃地走向船舷,
对旁人的呼喊充耳不闻。
显然,
塞耳之法,
已不足以完全保护心神受创过深之人。
眼看悲剧即将再次发生,
卫昭正要上前阻止,
却见一直沉默的谢知非,
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中,
不再有平日的算计或漫不经心,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一丝……下定决心的锐利。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支通体莹白、触手温润的玉笛,
笛身并无过多凋饰,
只在尾端系着一缕褪色的深青色穗子,
样式古朴,
透着岁月的气息。
“谢兄,
你……”卫昭有些诧异,
他从未见过谢知非吹笛。
谢知非没有看他,
目光扫过那名濒临失控的水手,
又掠过甲板上那一张张写满疲惫与恐惧的脸,
最后落在崔令姜带着担忧与询问的脸上。
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低声道:
“此法乃家传绝学,
颇为耗费心神,
非到万不得已……罢了。”
他不再多言,
将玉笛横于唇边。
下一刻,
一缕清越、空灵的笛音,
如同破开厚重云层的月光,
骤然响起。
这笛声与那迷雾歌声截然不同。
它不带丝毫魅惑,
反而充满了一种中正平和、清心凝神的韵味。
曲调古朴苍劲,
仿佛源自悠远的过去,
带着某种洗涤人心的力量。
笛音初时细若游丝,
在粘滞的雾气中艰难穿行,
与那无处不在的诡异歌声形成激烈的对抗。
谢知非吹奏得极为专注,
甚至可以说是吃力。
他挺拔的身形微微紧绷,
额角竟有细微的汗珠渗出。
那笛声仿佛不是单纯从笛孔中流出,
而是从他周身气韵、乃至精神意志中抽取、凝聚而成。
每一个音符的吐出,
都似乎消耗着他极大的心力。
玉笛在他唇边微微震颤,
那莹白的光泽似乎也随着笛音的持续而略显暗淡。
这清心古调,
显然是一种极高明的音律秘术,
用以对抗外邪,
守护心神。
但施展此法,
对施术者本身的消耗亦是巨大。
然而,
效果是显着的。
那清越的笛声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
在“白鸥号”周围艰难地撑开了一小片相对“洁净”的空间。
迷雾歌声虽然依旧存在,
但其蛊惑人心的力量,
在这笛声的干扰下,
明显被削弱、被中和了。
甲板上,
那名即将坠海的水手脚步一顿,
迷茫的眼神中恢复了一丝清明,
被旁边的水手赶紧拉住。
其他原本昏昏欲睡、心神摇曳的船员,
也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
精神为之一振,
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就在笛声持续之际,
船尾那扇紧闭的舱门之后,
异变再生!
先是一阵更加剧烈的、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的呛咳,
打断了门内一贯的压抑。
紧接着,
在那咳嗽的间隙,
不再是零星的古老音节,
而是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用那同样晦涩古老语言念出的短句!
那声音苍老、嘶哑,
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甚至是……惊愕?
这一次,
门外的几人都清晰地听到了。
那短句似乎是对谢知非笛声的回应!
虽然无人懂得其含义,
但那语调中的情绪却无法作伪——并非敌意,
反而更像是一种辨认,
一种确认,
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意味。
崔令姜心脏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地看向谢知非。
只见谢知非吹奏的动作也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一顿,
虽然他立刻接上了旋律,
但他眼中也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
显然也听到了舱内的异常反应,
并且听懂了那情绪!
难道……这位神秘客人,
认得谢大哥所吹奏的古调? 这个念头让崔令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谢知非的笛声,
客人的古老语言,
迷雾的诡异歌声……这三者之间,
究竟存在着怎样错综复杂的关系?
卫昭同样听到了舱内的动静,
他眉头紧锁,
看向谢知非的目光更加深邃。
这位同伴身上的谜团,
似乎并不比舱中那位少。
罗磐船长则是一脸惊疑不定,
看看船尾,
又看看正在吹笛的谢知非,
嘴里低声咒骂了一句,
显然眼前的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和掌控。
一曲终了,
谢知非缓缓放下玉笛,
脸色苍白如纸,
甚至需要微微倚靠船舷才能站稳。
他闭目调息了片刻,
才重新睁开眼,
那双眸子里的疲惫难以掩饰,
但深处的锐光却未曾熄灭。
他没有立刻解释舱内的异动,
而是先沉声说道:
“此法……不能持久。”
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对卫昭和崔令姜说道,
“每次吹奏,
间隔需越来越长。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源头,
或者……离开这片雾区。”
笛声虽歇,
但其带来的清明效果仍在持续,
而舱内也重新归于沉寂,
仿佛刚才那激动的古老语篇从未响起。
然而,
所有人都知道,
这只是暂时的喘息。
谢知非的笛声与舱中客人的异常反应,
如同在黑暗潮水中投下的两颗石子,
激起的涟漪让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他们不仅要在那盏风灯熄灭前找到生路,
更要面对这船上越来越浓的、源自内部的谜团。
破局的压力,
非但没有减轻,
反而更加具体地、沉重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