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如同打翻的浓墨,
与这挥之不去的乳白色迷雾交融,
将“白鸥号”
拖入了一片更加深邃、更加诡异的混沌。
白日里尚存的一丝微光彻底湮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实质的黑暗,
唯有船首和船舷悬挂的几盏防风油灯,
挣扎着投射出昏黄、短促的光晕,
勉强照亮周围几尺翻涌不休的雾墙,
反而更衬得光影之外的世界深不可测。
值夜的水手抱着膀子,
缩在灯光所能及的范围边缘,
眼睛惊恐地圆睁着,
仿佛那黑暗中随时会伸出无形的触手。
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汽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了腐朽与未知的霉味,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寂静弥漫在船上不知持续了多久,
直到子夜时分,
一种声音,
开始如同渗漏的冰水般,
悄无声息地侵入这片死寂。
起初,
那只是极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哼鸣,
缥缈得如同错觉,
混杂在船体木材细微的“嘎吱”
声和海浪低沉的呜咽中,
难以分辨来源,
仿佛只是疲惫大脑产生的幻听。
但渐渐地,
那声音清晰起来,
凝聚起来,
化作了一种曲调古怪、韵律奇特的歌声。
没有明确的歌词,
只有婉转起伏、带着古老异域风情的音节,
时而空灵悠远,
仿佛来自九天云外,
带着某种神圣的悲悯;时而低沉魅惑,
黏稠甜腻,
好似无数情人在你耳畔诱人而缠绵的呢喃,
勾起心底最深的渴望与倦怠。
这歌声无视浓雾的阻隔,
无视远近的距离,
清晰地、固执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甚至直接钻入脑海,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钻入骨髓的清冷气息,
仿佛这雾气本身在歌唱。
歌声入耳,
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倦意便如同温暖的毒药般,
迅速弥漫至四肢百骸。
连日来积累的紧张、恐惧、与风暴搏斗的疲惫,
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瓦解着残存的意志。
几个意志力本就薄弱的水手,
眼神首先开始涣散,
抱着武器或缆绳的手缓缓松开,
脸上浮现出痴痴的、带着诡异满足感的微笑,
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美好的景象。
“好……好困啊……娘……我回来了……”
一个年轻水手喃喃着,
声音带着梦呓般的飘忽,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摇晃,
脚步虚浮地朝着船舷方向迈去,
那里只有黑暗与迷雾。
“听……真好听……像……像阿妹在叫我……在水里……等我……”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水手眼神迷离,
嘴角挂着近乎幸福的傻笑,
同样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跟着同伴的方向挪动,
对脚下可能踏空坠海的危险浑然不觉。
不止一人。
接二连三地,
有五六名水手都出现了类似的状况。
他们仿佛集体被那歌声摄去了魂魄,
对同伴惊恐的呼唤、对罗磐船长的厉声呵斥置若罔闻,
只是本能地被那雾中传来的缥缈之音所吸引,
如同扑火的飞蛾,
摇摇晃晃地走向那被迷雾和黑暗吞噬的船舷边缘。
再往前几步,
便是冰冷致命、吞噬一切的深海。
“拦住他们!快!”
卫昭一声暴喝,
如同平地惊雷,
试图震醒被蛊惑的人,
也驱散自己脑海中不断滋生的昏沉之感。
他强提一口真气,
压制住右腿伤处因急切动作而传来的刺痛,
一顿木拐,
身形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如同猛虎出闸,
一把死死拽住离他最近、几乎半个身子已探出船舷的水手的后领,
猛地将其掼回相对安全的甲板中央。
那水手摔倒在地,
却依旧痴痴笑着,
挣扎着还想爬起来,
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船舷外的迷雾。
谢知非眼神冰冷如霜,
玉骨扇并未展开,
而是被他灌注内劲,
捏在手中如同点穴的判官笔,
身形如鬼魅般在甲板上穿梭,
出手如电,
精准地敲在另外两名失神水手的后颈安神穴位上。
那两人闷哼一声,
软软倒地,
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
干净利落,
但眉宇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那歌声仿佛无孔不入,
带着精神侵蚀的力量,
连他都需默念静心之法,
才能抵御那股引你沉沦、放弃抵抗的诡异魔力。
崔令姜背靠着冰冷的舱壁,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借助尖锐的疼痛维持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
那歌声在她听来,
不仅带着致命的魅惑,
更隐隐透着一股熟悉的、令人极度不安的古老韵律,
与她曾在某卷残破的《荒外异闻录》中看到的描述隐隐吻合。
“这……这音律结构,
像是某种失传已久的巫祝祷歌,
或者……是专门用于迷魂摄魄的古老咒言!”
她急促地对靠近的卫昭和谢知非说道,
声音因抵抗那无形的精神侵蚀而微微颤抖,
“《十洲记》与《海国异闻》都提过,
海外有异族或精怪,
善以音律惑人,
诱其入水……但这声音,
空灵死寂,
不似活物情感,
倒像是……像是借助这特殊雾气传播的某种机关诡械,
或是早已失传的……音杀秘术!”
就在这时,
那一直紧闭的船尾舱门内,
再次传来了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声。
然而,
这一次,
在那痛苦的咳嗽间隙,
似乎还隐隐夹杂着几个急促的、用某种极其古老晦涩的语言念出的短促音节。
那音节生硬而古怪,
虽然微弱得几乎被歌声掩盖,
却奇异地形成了一种干扰,
如同石子投入平静却透着诡异的水面,
让那雾中持续不断的缥缈歌声,
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一刹那凝滞和紊乱。
罗磐船长也从驾驶台冲了下来,
他脸色铁青,
眼中布满血丝,
显然也在凭借顽强的意志极力抵抗着歌声的侵蚀。
“都他娘的给老子醒醒!想喂王八吗?!”
他咆哮着,
声音因奋力抵抗而嘶哑,
抡起巴掌狠狠扇在几个神情恍惚、蠢蠢欲动的水手脸上,
又猛地提起一桶冰冷的、带着腥咸味的海水,
毫不留情地兜头盖脸泼向那些陷入梦游状态的人。
“呃啊!”
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无数细针扎在皮肤上,
几个水手激灵灵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眼神中的迷茫与痴迷稍稍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深深惊恐、茫然与脱力感,
瘫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大口喘息。
“塞壬之谜……”
谢知非目光锐利如刀,
扫过那片依旧回荡着诡异歌声、仿佛拥有生命的浓雾,
又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船尾方向那扇重新归于沉寂的舱门,
“是这片海域自行孕育的诡谲,
还是……有心人布下的致命陷阱?”
他袖中的手,
悄然握紧了某样冰冷坚硬的事物——那是他随身携带的一枚刻有奇异符文的古玉,
触手生寒,
能稍稍宁定心神。
卫昭持拐而立,
胸膛微微起伏,
方才的爆发再次牵动了他的腿伤,
阵阵钝痛传来,
但他身形依旧挺直如不屈的青松。
他环视着甲板上惊魂未定、面露恐惧的船员,
以及那如同无形屏障般笼罩四周、挥之不去的迷雾和那勾魂夺魄的歌声,
沉声道,
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无论这迷雾之后藏着什么鬼魅,
想靠这等鬼蜮伎俩让我等束手就擒,
葬身鱼腹,
却是痴心妄想!”
歌声并未停止,
依旧在浓雾中缭绕不去,
固执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但经过最初的混乱、同伴的救助、外力的刺激,
以及那舱中意外传出的、微弱的干扰,
幸存下来的人们心中都勉力筑起了一道警惕的堤坝。
然而,
长夜漫漫,
迷雾深重,
这夺魂的歌声不知疲倦,
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汐,
他们紧绷的神经,
还能支撑多久?
而那隐藏在歌声与迷雾背后的,
究竟是自然的奇迹,
还是比海盗刀剑更险恶的居心?
危机,
从未离开,
只是从有形可见的刀风剑雨,
化为了更加防不胜防、直指人心的无形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