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的余威犹在,
海面不再狂暴,
却依旧起伏不定,
如同一个巨人在沉睡中不安的呼吸。
“白鸥号”伤痕累累的船身随着波浪缓慢摇摆,
甲板上一片狼藉,
抽裂的缆绳、散落的木桶碎片、以及一汪汪浑浊的海水,
无声诉说着方才那场人与天威的惨烈搏斗。
水手们精疲力竭地瘫坐在湿漉漉的甲板上,
或靠着船舷,
大口喘着气,
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悸过后的茫然与庆幸。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湿木头的霉味,
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船尾舱房飘出的、被风雨冲刷后更显清苦的药味。
卫昭倚在主桅旁,
右腿的旧伤因长时间的紧绷和用力,
此刻正传来阵阵尖锐的胀痛,
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目光扫过劫后余生的船只和船员,
脑海中的思绪却来回游荡在谢知非与崔令姜身上。
方才风暴中,
谢知非那鬼魅般的身手与精准的判断,
崔令姜于惊涛骇浪中仍能保持冷静、凭借学识点出生路的急智,
都远超他最初的预料。
他心中那份因腿伤和未知环境而产生的些许焦躁与无力感,
似乎被这并肩作战的经历冲淡了些许。
——或许,
在这茫茫大海上,
单凭悍勇确实不足恃。
有此二人同行,
前路虽险,
未必不能一搏。
—— 他惯于统军,
深知可靠同伴的价值,
此刻,
一种基于实力认可的、初步的信任,
在他心中悄然生根。
谢知非正将一方干净的细棉手帕递给崔令姜,
玉骨扇别在腰后,
发髻微散,
几缕湿发贴在额前,
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
他看似随意地整理着微皱的衣袖,
实则眼角的余光将卫昭的神情尽收眼底。
——这位卫校尉,
倒是沉得住气,
关键时刻,
确有力挽狂澜定鼎之能。
—— 他心下思忖,
又转向正擦拭脸上水渍的崔令姜。
——还有这位崔七小姐……真是屡屡出乎意料。
那腹中博学,
竟能在生死关头发挥如此作用。
观星阁追寻数百年的秘密,
或许真需这等人物方能彻底解开。
—— 他原本只将崔令姜视为一颗有价值的棋子,
如今却不得不重新评估她的分量。
这种评估,
并非全然算计,
也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同类”的微妙认同
——他们都是善于在绝境中寻找缝隙、撬动生机的人。
崔令姜接过手帕,
低声道了句“多谢”。
她的手指因寒冷和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清亮,
如同被暴雨洗涤过的星辰。
她靠在微湿的舱壁上,
感受着脚下船只依旧不稳的晃动,
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方才那一刻,
她不再是雍河崔氏那个需要谨小慎微、仰人鼻息的庶女,
也不再是只能被卫昭护在身后的累赘。
她用自己的方式,
为这条船、为所有人,
争得了一线生机。
——原来,
书中那些看似无用的字句,
关键时刻,
真能救命。
—— 一种隐秘的、挣脱了某种束缚的力量感,
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她抬眼,
看向卫昭坚毅的侧脸和谢知非深不见底的眸子,
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
自己并非拖累,
而是可以成为这个临时组成的、危机四伏的小团体中,
真正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崔姑娘方才所言风向浪涌之变,
源自何书?”谢知非状似随意地开口,
打破了三人间的沉默。
他声音不高,
带着一丝探究,
却也隐含着认可。
崔令姜拢了拢湿透的衣襟,
轻声道:
“是《雍舆胜览》的杂录篇,
以及前朝散佚的《望云识天》残卷。
其中记载多庞杂,
小女子也只是偶然记下,
未曾想今日能印证一二。”
她顿了顿,
看向谢知非,
“倒是谢大哥身手了得,
于那般颠簸中尚能如履平地,
更兼眼观六路,
弥补疏漏,
令人佩服。”
谢知非轻笑一声,
扇子不知何时又到了手中,
轻轻摇动,
带起细微的风,
“不过是些保命的小把式,
比不得崔姑娘腹有诗书,
能断天机。”
他话锋一转,
看向卫昭,
“卫兄方才镇定指挥,
稳定军心,
才是砥柱中流。
若无卫兄,
只怕罗船长就算命令下达,
于刚才情景下也未必能如此快速的唤醒人心迅速执行。”
卫昭摇了摇头,
声音依旧沉稳:
“卫某不通海事,
无非是尽些微薄之力。
若非二位各展所长,
今日恐难善了。”
他目光坦诚地看向谢知非与崔令姜,
“此番,
多谢。”
这一声道谢,
简单却沉重。
它不仅仅是对刚才共渡难关的肯定,
更意味着一种态度的转变。
从京城出逃时的相互戒备、利益捆绑,
到如今,
经历真正的生死考验后,
一种基于能力认可和共同经历的、更为牢固的联结正在无声形成。
崔令姜微微一笑轻轻颔首,
心中暖流涌动。
谢知非则摇了摇扇子,
笑道:
“卫兄客气了,
同舟共济,
分内之事。”
他话虽说得轻松,
但眼神深处那抹惯有的疏离,
似乎也淡化了一丝。
就在这时,
一直紧闭的船尾舱门,
再次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比风暴来临前那次更为剧烈,
仿佛要将生命都咳出来一般。
随即,
是罗磐船长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嗓音的询问。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扇门,
刚刚缓和的气氛又蒙上一层阴影。
“这位‘客人’,
怕是经此一番颠簸,
情况更糟了。”
谢知非若有所思道,
扇尖轻轻点着掌心。
卫昭眉头微蹙:
“但愿他能撑到黑水屿。”
他关心的不仅是任务,
更是一条垂危的生命。
崔令姜则默默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
里面是她之前分装好的、具有宁神止咳功效的草药干叶。
她犹豫了一下,
轻声道:
“或许……这个能让他舒服些?虽不一定对症,
但聊胜于无。”
卫昭看向她,
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却摇了摇头:
“罗船长戒备心极重,
不会接受的。
暂且……静观其变吧。”
海风依旧带着凉意,
吹拂着三人湿透的衣衫。
天边,
乌云散去些许,
露出一角淡淡的晴空,
阳光挣扎着投射下几缕微弱的光束,
映在波澜未平的海面上,
泛起细碎的金光。
前路依旧迷茫,
追踪的幽灵暂时消失了,
或许已沉于大海,
或许仍在暗处窥伺,
舱中的秘密愈发扑朔迷离。
但在这劫后余生的“白鸥号”上,
三人之间那无形却坚韧的纽带,
已在风雨洗礼中,
悄然拧紧了一分。
他们依旧各怀心思,
立场未必全然相同,
但至少在此刻,
在这片浩瀚无垠的蔚蓝之上,
他们是彼此唯一可以背靠背迎战未知风浪的……同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