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航程,
在一种极度压抑和紧张的氛围中继续。
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厚,
如同浸了墨汁水的棉絮,
沉沉压在海面上。
海风呼啸,
拍打在船身上,
卷起白色的浪沫,
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比这自然风暴更让人心悸的,
是那艘始终保持在视野边缘、如同附骨之疽般的追踪之船。
它时而隐没在墨色的波谷之后,
仿佛被巨浪吞噬,
时而又顽强地出现在灰白的浪尖之上,
那抹隐约的紫色身影,
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无声地宣告着威胁的存在,
提醒着白鸥号上的每一个人,
危机从未远离,
反而随着目的地的临近,
愈发迫在眉睫。
崔令姜回到舱内,
透过那小小的、布满盐渍的舷窗,
望向外面阴沉的海天。
“白欧号”在巨大的风浪中忽高忽低的起伏着,
摇摇晃晃向着目的地艰难的航行而去。
铅灰色的云层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毯,
低低地压在海面上,
几乎要与汹涌的波涛相接。
此刻的风不再是呼啸,
而是变成了某种巨兽的嘶吼,
卷起咸涩冰冷的水汽,
劈头盖脸地砸在“白鸥号”上。
那艘一直如幽灵般缀在后面的快船,
也早已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与滔天白浪之中,
此刻,
大自然露出了它最原始的獠牙,
成为所有人心头共同的、更直接的恐惧。
“降主帆!快!绑紧所有活动物件!”罗磐船长嘶哑的吼声传来,
在风浪中显得如此微弱,
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如同钉在甲板上的礁石,
双手死死把住舵轮,
古铜色的脸上肌肉紧绷,
青筋暴起,
与试图将船舵掰向不可控方向的巨力抗衡着。
海水不再是托举船只的温床,
而是变成了狂暴的凶器。
一个个墨绿色的山峦般的巨浪猛烈地撞击着船身,
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白鸥号”这艘在寻常风浪中十分坚韧的海船,
此刻却像一片脆弱的树叶,
被轻易地抛上令人眩晕的浪峰,
又猛地拽入仿佛深渊的波谷。
每一次剧烈的起伏和倾斜,
都伴随着木材承受极限发出的“嘎吱”呻吟,
仿佛下一刻就要解体。
“左满舵!迎浪冲!不能侧受!”罗磐双目赤红,
声音已经喊得破裂。
一个巨大的浪头正迎面扑来,
如同张开巨口的洪荒恶兽。
卫昭弃了木拐,
依靠着扎实的马步和手臂力量,
紧紧抓住一根主桅旁的缆绳桩,
他的身形在剧烈的摇晃中努力维持着稳定。
听到罗磐的嘶吼,
他立刻对身边几个因为恐惧而有些慌乱的水手喝道:
“听船长的!左满舵!合力!”他的声音沉浑有力,
带着战场上历练出的镇定,
瞬间压过了部分水心的惶恐。
他并非精通航海,
但深知此刻命令统一和执行力的重要性,
更明白士气一旦崩溃,
便是万劫不复。
他一边协助传递指令,
一边锐利的目光扫过甲板,
确保关键位置有人坚守。
谢知非的身影在颠簸的甲板上显得异常灵活,
他仿佛谙熟这种混乱的节奏,
总能在那看似不可能的角度找到借力点,
如同鬼魅般穿梭。
他没有去碰那些需要大力气的帆索,
而是专注于那些致命的细节。
“固定好那箱火药!”他厉声提醒,
同时手疾眼快地用一截备用缆绳,
将一个被浪头冲开、即将滚落砸伤人的水桶死死缚在桅杆底座。
他的玉骨扇早已收起,
那双总是带着算计光芒的眸子,
此刻只剩下全神贯注的冷静与敏捷。
风险计算在这种天地之威面前毫无意义,
唯有凭借经验和本能,
抓住每一线生机。
崔令姜被卫昭严令留在相对安全的舱门口,
用绳索将自己与门框缚在一起。
剧烈的颠簸让她胃里再次开始翻江倒海,
冰冷的雨水和海水混合物早已将她浑身打透,
刺骨的寒意阵阵袭来。
但她紧紧咬着下唇,
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目光透过迷蒙的雨幕和水汽,
死死盯着波涛汹涌的海面,
以及那在乌云缝隙中偶尔一闪而逝的、模糊的日光轨迹。
“船长!”她用尽力气喊道,
声音在风暴中细若游丝,
但她知道罗磐那双常年与风浪搏斗的耳朵能捕捉到关键信息,
“风向……风向在变!浪涌的间隙……似乎在拉长!”
罗磐正全力与舵轮搏斗,
闻言猛地一怔,
浑浊的眼睛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混乱的天空和海面。
他这等老海狼,
对海象的变化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但人在极度紧张与体力透支下,
有时反而会忽略一些细微的征兆。
崔令姜的提醒,
像是一道微光,
瞬间穿透了他被风暴填满的脑海。
“你说什么?!”他吼道,
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西方!云层最薄处……在西方偏北!”崔令姜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努力回忆着《潮汐论》、《望云识天》中那些看似枯燥的记载,
将它们与眼前的险境飞速对应,
“按《雍舆胜览》杂录所载,
此间海域风暴,
若风眼偏北,
则……则浪涌形态会先急后缓,
风向会逆时针渐转!”她不敢完全确定,
但这是她基于所知典籍和眼前观察,
所能做出的最大胆、也可能是唯一的推断。
罗磐眼神剧烈闪烁,
他死死盯着海面,
看着那虽然依旧恐怖,
但似乎确实在发生微妙变化的浪涌节奏,
又感受着舵轮上传来的、那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力道转变。
“赌一把!”他猛地一咬牙,
脸上闪过决绝的神色,
嘶声向舵手下令,
“右舵……右舵半!调整受风面!快!”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决定,
若判断失误,
船体很可能在调整过程中被下一个巨浪拍碎。
所有水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卫昭虽不明海战,
但懂得战机。
他立刻喝道:
“执行命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稳定了瞬间浮动的人心。
谢知非则无声无息地移动到船舷另一侧,
目光灼灼地盯着海面,
准备应对任何因转向而可能出现的意外。
“白鸥号”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开始艰难地扭动庞大的身躯。
就在船身转到一半,
侧面即将迎接下一个浪头时,
那原本应该猛烈拍击的巨浪,
力道竟真的诡异地减弱了三分,
虽然依旧让船体剧烈摇晃,
却远未达到倾覆的临界点。
同时,
风向也清晰地发生了偏转,
虽然依旧狂暴,
却不再是从正前方毫无死角地猛扑。
“成了!”有经验的老水手率先反应过来,
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呐喊。
罗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瞬,
他复杂地看了一眼脸色苍白如纸、却眼神清亮的崔令姜,
没有说什么,
但那份审视中,
少了几分之前的纯粹排斥,
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异。
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
竟有如此观察力与渊博杂学?
接下来的时间,
依旧是人与风暴的殊死搏斗。
但有了正确的方向,
虽然依旧艰难,
却不再是毫无希望的挣扎。
卫昭继续协助维持秩序,
稳定人心;
谢知非依旧查漏补缺,
化解着一次次杂乱突发的危机;
崔令姜则靠着舱壁,
努力维持着清醒,
不时根据云层和浪花的变化,
给出自己基于知识的判断。
不知过了多久,
时间在这生死时刻显得那般漫长。
风势终于开始明显减弱,
浪头也不再那么狰狞。
虽然雨还在下,
海面依旧波涛起伏,
但最危险的时刻,
似乎过去了。
“白鸥号”水迹弥漫伤痕累累,
甲板上一片狼藉,
抽断的缆绳、破损的木板随处可见,
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浑身湿透,
脸上混杂着海水、雨水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罗磐缓缓将舵轮交给副手,
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船头,
望着渐渐平息却依旧深邃莫测的大海,
默然无语。
卫昭走到崔令姜身边,
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看着她虚弱却坚定的眼神,
低声道:
“没事了。
谢知非倚在桅杆旁,
甩了甩湿透的衣袖,
望着那艘幽灵船曾经出现的方位,
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风暴暂时过去了,
但隐藏在海面下的危机,
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经此一役,
他们这三人的组合,
似乎在这生死考验中,
无形地磨合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