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鸥号”驶离泉州港,
初时还能借着沿岸的潮流与熟悉的季风平稳前行。
但不过半日功夫,
当海岸线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
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颜色愈发深邃的蔚蓝时,
大海才真正展露出它与内河漕运截然不同的、桀骜不驯的脾性。
此前漕船行于运河,
水道相对固定,
水流平缓,
风浪微小,
船只颠簸幅度有限,
与此时海船比起来,
简直如同行于平坦大道。
此刻海船刚刚进入外海,
无垠水域便失去约束,
风起浪涌,
暗流交错,
船只便如同被抛入一个巨大又不停晃动的摇篮,
其颠簸、摇晃的剧烈程度与不可预测性,
远非内河可比。
崔令姜此刻才发觉,
本来自以为已经适应的晕船,
瞬间成了笑话,
之前自己适应的那不过是运河上轻微颠簸,
面对真正海洋的考验,
身体再度出现强烈反应。
航行在这片莫测的海上,
船身开始了一种全新的、难以捉摸的运动。
它不再仅仅是前后起伏,
更增添了左右摇摆,
甚至有时是几种晃动叠加在一起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天旋地转。
脚下甲板仿佛有了生命,
时而将人轻轻抛起,
时而又猛地沉陷,
行走其上,
需得时刻用手扶着舱壁或缆绳,
甚至不及初学步的孩童。
空气中弥漫的咸腥气更加浓烈,
带着一种原始的、蛮荒的力量感。
巨大的帆布被海风鼓荡,
发出“嘭嘭”的闷响,
绳索与桅杆摩擦,
吱呀作响,
仿佛整艘船都在与无形的巨力抗争。
崔令姜的脸色,
几乎是立刻就白了下去。
与在运河上那种尚可忍受的晕船的感觉不同,
此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
胃里翻江倒海,
一股股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
她强忍着不适,
紧紧抓住固定在舱壁上的一个木质把手,
指关节因用力而变得苍白已经失了血色。
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原本清亮的眼眸此刻也有些涣散。
“崔姑娘,
你还好吗?”卫昭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异常,
他自身腿伤初愈,
在颠簸中维持平衡已是不易,
但仍关切地望过来。
崔令姜勉强摇了摇头,
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
只怕一开口便会呕吐出来。
一直在旁边默默观察的谢知非走了过来,
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巧的羊脂玉鼻烟壶,
拔开塞子递到她鼻端:
“嗅一下,
会好些。
”
一股辛辣清凉的气息直冲颅顶,
崔令姜猛地吸了几口,
那翻腾不休的恶心感似乎被暂时压制下去少许,
但眩晕依旧。
“海上风浪,
非运河可比。
”谢知非收回鼻烟壶,
语气平静地解释,
也算是为卫昭解惑,
“初入深海,
十有八九都会如此。
需得慢慢适应,
找到与这摇晃共处的节奏。”
他目光扫过崔令姜苍白的脸,
“尽量看向远方,
莫要盯着近处起伏的海面。
若是实在难受,
我这里还有些姜片……”
崔令姜虚弱地点点头,
依言将目光投向舷窗外那水天一色的远方,
努力忽略近处那令人心悸的波浪起伏。
她又从自己随身的小包裹里,
取出之前准备的、具有止晕安神效果的草药干叶,
含了一片在口中,
那苦涩中带着清冽的味道,
与鼻尖残留的辛辣气息交织,
勉强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精神。
卫昭看着她强忍不适的模样,
眉头紧锁。
他虽不晕船,
但右腿在每一次船身猛烈晃动时,
都会传来一阵刺痛,
提醒着他此刻的脆弱。
在这浩瀚无垠、人力显得如此渺小的大海之上,
他过往所依仗的武勇与谋略,
似乎都大打折扣。
他必须尽快熟悉这海上的规则。
这时,
罗磐船长那沙哑的声音在甲板上响起,
他正在指挥水手调整帆索的角度,
以更好地利用风向。
他的指令简洁而精准,
水手们动作迅捷,
配合默契,
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环境。
“看见了吗?”谢知非低声对卫昭道,
“在海上,
经验远比蛮力重要。
罗磐熟悉风的脾气,
海的性子,
知道如何让船在风浪中保持最快的速度,
又不会倾覆。
这便是海上的规则之一——敬畏自然,
利用自然。
”
正说着,
一个浪头打来,
船身剧烈地倾斜了一下。
崔令姜猝不及防,
惊呼一声,
向一旁倒去。
卫昭眼疾手快,
也顾不上自身平衡,
猛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两人一起撞在冰冷的舱壁上,
才稳住身形。
“多……多谢卫大哥。
”崔令姜惊魂未定,
脸颊因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而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幸好被晕船的苍白掩盖。
卫昭迅速收回手,
神色如常,
只沉声道:
“小心。
”
谢知非在一旁看着,
摇扇轻笑,
眼底却带着一丝了然。
老船工老陈叼着早已熄灭的烟袋,
慢悠悠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浑浊的眼睛瞥了崔令姜一眼,
沙哑道:
“丫头,
受不了就回舱里躺着,
硬撑没用。
海上日子长着呢,
吐着吐着,
也就习惯了。”
这话虽不中听,
却透着底层水手朴素的生存智慧。
崔令姜抿了抿唇,
勉强对着老陈做了个感谢的回应,
却没有听从回去躺着的建议。
她靠在舱壁旁,
继续强迫自己望向远方,
感受着海风拂面,
努力调整呼吸,
适应着这无休无止的摇晃。
她知道,
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去,
遑论探寻海外之谜,
寻找星图所指之地。
这海上的第一课,
便是忍耐与适应。
卫昭也开始观察模仿水手们走路的姿态,
学习如何在摇晃中更好地发力,
如何借助缆绳保持平衡。
他观察着罗磐的每一个指令,
试图理解这艘船和这片大海的“语言”。
谢知非则显得最为从容,
他甚至在甲板上缓缓踱步,
仿佛脚下的不是颠簸的船板,
而是平稳的陆地。
但他的目光,
却始终留意着那扇紧闭的、通往船尾舱房的厚实木门,
以及罗磐船长偶尔投向那里的、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眼神。
“白鸥号”承载着各自的心事与不适,
坚定地向着东南方向航行。
海上的规则,
正以一种强硬而直接的方式,
烙印在每个人的身体与意识里。
晕眩、疼痛、未知的危险,
都只是这漫长航程的序曲。
真正的考验,
尚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