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再三,
利弊交织,
风险与机遇如同天平两端剧烈摇摆,
最终,
寻求突破的迫切压倒了潜在的恐惧。
次日,
谢知非再次秘密会见了钱管事,
代表三人接下了这桩险恶的护送任务。
钱管事似乎早有所料,
并未多言,
只递过一张薄薄的纸条,
上面写着一个泊位编号和“卯时三刻”的字样。
“届时自有人接应,
过时不候。”
他的话语简洁冰冷,
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当谢知非试图探听所护送之人的具体身份时,
钱管事只是讳莫如深地摇头:
“到了船上,
罗船长自会告知。
记住,
多看,
多听,
少问,
把人安全送到,
便是你们的功劳。
至于其他的……知道得越少,
对诸位越好。”
这最后的告诫,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森然。
任务接下,
便再无退路。
接下来的两日,
三人默默做着准备,
心头都萦绕着对那位神秘“人物”的猜测与不安。
谢知非利用最后的时间,
通过隐秘渠道弄来了几样防身的利器和小巧的解毒丸,
并反复研究那份有问题的旧海图上关于“黑水屿”的零星标记,
试图从中找出些许规律或陷阱。
卫昭则不顾腿伤刚愈,
加紧活动筋骨,
适应船上可能遇到的颠簸,
同时将一把趁手的短刃磨得雪亮,
冰冷的刀锋映照着他沉郁的眼神——他厌恶这种对任务目标一无所知的感觉,
这让他难以制定有效的护卫策略。
崔令姜则埋头整理所有可能与星图、海外相关的笔记,
又将沿途收集以及托谢知非购买的少许草药仔细分装,
以备不时之需。
她时而停笔,
望向窗外喧嚣的港口,
心中思绪纷杂:
能让“永丰号”陈家如此隐秘行事,
甚至不惜雇佣他们这些来历不明之人的,
绝非凡俗。
这迷雾重重的护送,
与那追寻星图的命运,
是否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气氛凝重而忙碌,
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出发当日,
天光未亮,
海雾弥漫,
三人依约来到指定的泊位。
一艘中型海船静静停泊在晨曦的微光中,
船身修长,
桅杆高耸,
硬帆尚未完全升起,
如同蛰伏的巨鸟。
船体侧舷上用白漆勾勒着一只简练的海鸥图案,
下方写着船名——“白鸥号”。
它看起来并不起眼,
甚至有些旧损,
船壳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擦痕与修补的痕迹,
但船体线条流畅,
所有缆绳都盘放得一丝不苟,
透着一股经年累月与风浪搏斗后的坚韧与内敛的危险。
一个穿着油布围裙、满脸皱纹如同风干橘皮的老船工蹲在跳板旁,
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猩红的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见到三人,
他浑浊的眼睛抬了抬,
没有任何表示,
只用黑黄的烟杆懒洋洋地指了指船上,
沙哑道:
“上来吧,
船长在等。”
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踏上微微摇晃的跳板,
来到甲板上,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混合了桐油、海水、鱼腥和陈年木料的气味扑面而来,
几乎令人窒息。
甲板被打扫得很干净,
几乎看不到杂物,
所有器械都归置得井井有条,
显示出近乎严苛的管理。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们,
站在船头,
如同一尊凝固的礁石,
眺望着迷雾笼罩、尚未完全苏醒的海面。
他身形不算高大,
甚至有些瘦削,
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水手褂子,
洗得发白,
裤脚随意地挽到膝盖,
露出筋肉结实、布满晒斑和无数细小疤痕的小腿,
那是常年与缆绳、风浪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听到脚步声,
他缓缓转过身。
此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
面容黝黑粗糙,
如同被海风和烈日反复雕琢过的礁石,
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藏着一段与大海搏命的故事。
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
眼白泛着血丝,
但眼神却锐利得惊人,
像能穿透迷雾与人心伪装的灯塔光芒,
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登船的三人。
目光在卫昭手中那根打磨光滑的木拐上停顿一瞬,
掠过崔令姜遮面的帷帽,
最终牢牢锁定在看似最从容、实则气息内敛的谢知非身上。
他脸上没有任何欢迎的表情,
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深植于骨子里的疑虑。
“就是你们?”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像是被咸涩的海风侵蚀过,
带着长期号令形成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叫罗磐,
是这‘白鸥号’的船长。”
他没有寒暄,
直接切入主题,
字句简短有力,
如同敲打在船板上的钉锤,
“钱管事既然找了你们,
想必有他的道理。
但我罗磐把话说在前头,
在这条船上,
我的话就是规矩。
你们是客,
也是护卫,
管好你们自己份内的事,
不该问的别问,
不该去的地方别去,
更不许靠近船尾那间上锁的舱房。”
他抬手指了指船舱尾部一扇看起来比其他舱门更厚实、更隐蔽的木门,
“若是出了岔子,
连累了我的船和弟兄……”他冷哼一声,
眼神骤然变得如同腊月海风般冰冷刺骨,
“这码头,
三位可就不一定再看到了。”
这赤裸裸的威胁,
让崔令姜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帷帽轻纱微颤。
卫昭持拐的手微微收紧,
指节泛白,
但他迎视着罗磐的目光,
没有丝毫退缩。
“罗船长放心,
我等晓得轻重。”
谢知非上前一步,
拱手笑道,
姿态放得极低,
仿佛全然不受那威胁影响,
“此行但求完成任务,
绝不给船长和诸位兄弟添乱。
规矩,
我们懂。”
罗磐目光如钩,
紧紧盯着谢知非,
似乎想从他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里找出丝毫破绽:
“最好如此。”
他又转向卫昭,
语气带着毫不客气的质疑,
“这位兄弟,
腿脚不便,
海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个浪头过来,
站都站不稳,
你确定能撑住?别到时候成了累赘。”
卫昭胸膛微微起伏,
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与屈辱,
迎着他的目光,
沉声道:
“不劳船长费心,
卫某自有分寸。
这把骨头,
还经得起几下颠簸。”
罗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那眼神分明写着“但愿如此”。
最后,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始终沉默的崔令姜身上,
在她那过于宽大的粗布衣裙和帷帽上停留片刻,
终究没再说什么,
只是对旁边那个一直沉默抽烟的老船工吩咐道:
“老陈,
带他们去舱房安顿。
一刻钟后,
升帆启航。”
名为老陈的船工慢吞吞地磕了磕烟袋锅,
将烟杆别在腰后,
默不作声地引着三人走向船舱中部。
所谓的客舱狭窄而低矮,
弥漫着一股难以散去的潮湿霉味,
仅有几张简陋的吊床和一张固定在地上的、满是划痕的小桌。
但这已是这艘船上除了船长室和那间“禁地”之外,
最好的住处了。
放下简单的行囊,
崔令姜轻轻吐了口气,
低声道:
“这位罗船长,
果然如传言般,
不易相处,
戒备心极重。”
卫昭靠坐在坚硬的吊床边,
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右腿关节,
眼神沉静中带着忧虑:
“老海狼都是如此,
疑心重,
但往往本事也大。
他既敢接这趟穿行‘黑水屿’的活,
必有倚仗。
只是……”他顿了顿,
压低声音,
“他对那间舱房如此紧张,
那位‘客人’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棘手。”
谢知非走到那个唯一的、布满盐渍的小小舷窗边,
望着窗外逐渐被船身划开的、牛奶般浓稠的雾气,
玉骨扇无意识地轻敲着窗棂:
“疑心重未必是坏事,
至少说明他谨慎,
懂得规避风险。
只要我们不触及他的底线,
顺利完成护送,
拿到海图便是成功。
至于那位‘客人’……”他回过头,
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既然不让我们接触,
我们便暂且按捺。
是人是鬼,
总有露出痕迹的时候。”
就在这时,
船身猛地一震,
伴随着甲板上船工们陡然响起的、粗犷而富有韵律的号子声,
“白鸥号”巨大的硬帆沿着桅杆“哗啦啦”地缓缓升起,
逐渐吃满了带着凉意的晨风。
船只开始明显加速,
坚定地破开平静中暗藏汹涌的海面,
向着港外那片被标记为“黑水”的茫茫海域驶去。
码头的轮廓在乳白色的浓雾中迅速模糊、缩小,
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泉州港连日来的喧嚣、窥探、与赫连铮不期而遇的压力,
仿佛都被这无边的海雾暂时吞噬。
三人站在舷窗边,
望着前方浩瀚无垠、吉凶未卜的蓝色征途,
心中没有丝毫轻松,
反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一段更加艰难、更加危险的航程,
正式开始了。
而那位疑心重重的罗磐船长,
以及那扇紧闭的、如同藏着潘多拉魔盒的舱门后,
神秘莫测、善恶难辨的客人,
都将是这段航程中不稳定的变数。
未知,
往往比已知的危险,
更令人心悸,
也更考验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