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隅客栈的天字乙号房内,
气氛比窗外潮湿闷热的海风更加凝滞。
连日来在泉州港的初步探查,
如同冷水浇头,
让三人清晰地认识到此行最大的障碍之一,
——一张可靠的海图,
是何等难得。
“这几日明察暗访,
情况不容乐观。”
卫昭眉头深锁,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腿伤初愈,
在这陌生的环境中,
为了尽快恢复最高战力,
他不得不大部分时间在客栈休养,
但通过谢知非带回的消息和崔令姜归纳整理的信息,
对局势依然了然于心。
“港口官署确有海图,
但皆为靖海公府严格管控,
非其麾下船队或关系密切的大海商,
绝难窥见。
即便偶有流出的旧版,
要么过于简略,
只标注主要航道,
要么刻意错漏,
以防外人涉足其核心利益区域。”
崔令姜将这几日翻阅本地志异,
以及在谢知非授意下,
旁敲侧击与客栈老板闲聊中所得的信息在脑中过了一遍,
轻声道:
“据闻,
真正精确的海图,
不仅标注岛屿、暗礁、水深、洋流,
甚至包含只有少数老海员才知晓的隐秘水道、季风规律,
堪称海上命脉。
这等宝物,
要么被靖海公府秘藏,
要么掌握在像‘永丰号’陈氏、‘四海行’赵家这等与靖海公关系盘根错节、且拥有自家远洋船队的大海商手中,
视若珍宝,
绝不外传。”
她顿了顿,
看向一直沉默摇扇的谢知非:
“谢大哥之前提及的黑市……不知是否有门路?”
谢知非“唰”地合上玉骨扇,
脸上惯有的慵懒被一丝凝重取代:
“黑市自然是有。
泉州港如此巨利之地,
自有其阴影下的规则。
不过……”他微微眯起眼,
“黑市上的海图,
来源复杂,
真假难辨。
有可能是被淘汰的旧图,
有可能是心怀叵测之人伪造的陷阱,
甚至可能是某些势力故意放出,
用来钓鱼的饵。
且价格高昂,
动辄数百乃至上千两白银,
仍不一定能买到真货。”
卫昭沉声道:
“即便如此,
也需一试。
没有可靠海图,
贸然出海,
无异于盲人骑瞎马,
夜半临深池。
星图所指模糊,
若无实际海图参照,
于茫茫海上生存不易,
更遑论从根本上定位那海外之岛。”
“卫兄所言极是。”
谢知非站起身,
在狭小的房间内踱了两步,
“我今日便去探探路。
泉州港的黑市,
不在固定场所,
需有引路人,
且交易时间、地点时常变换,
以防官府清查。”
他看向卫昭与崔令姜,
“二位在此等候,
无论成与不成,
我日落前必回。”
“谢兄小心。”
卫昭郑重道。
他知道谢知非江湖经验老道,
但此地水深,
各方势力交错,
风险难测。
崔令姜亦轻声道:
“谢大哥,
一切以安全为重。”
谢知非笑了笑,
笑容里带着几分自信与狡黠:
“放心,
谢某惜命得很。”
他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灰布衣裳,
将玉骨扇收起,
悄然离开了客栈。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卫昭靠在窗边,
警惕地留意着街面的动静。
崔令姜则再次摊开她凭记忆绘制的星图与潮音洞壁画摹本,
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线索,
以应对可能到手或无法到手的海图。
直至夕阳西沉,
将海天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
谢知非的身影才再次出现在客栈门口。
他神色如常,
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意。
“如何?”卫昭立刻问道。
谢知非反手关好门,
走到桌边,
自顾自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
方才开口,
声音压得更低:
“见着了两个自称手里有‘好货’的。
一个开价八百两,
图我看了,
是五年前的旧版,
且明显缺失了几处关键岛屿和暗礁标记,
糊弄外行还行。
另一个……”他冷哼一声,
“要价一千五百两,
图绘得倒是精细,
但我细看之下,
发现其中一处标注的岛屿位置,
与前几日,
我打听到的三年前一场海难中沉船的地点几乎重合。
那场海难,
传闻便是因海图有误所致。”
崔令姜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竟敢贩卖这等害人之物?”
“利字当头,
有何不敢?”谢知非语气带着嘲讽,
“黑市之上,
人命有时还不如一张纸值钱。
那贩子见我看出破绽,
还想威胁,
被我略施手段打发了。”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
但卫昭和崔令姜都能想象到其中的惊险。
“如此说来,
黑市之路,
也难通行?”卫昭的心沉了下去。
若无海图,
一切计划皆是空谈。
谢知非沉吟片刻,
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倒也未必完全绝望。
其中一个贩子,
虽拿不出我们要的东西,
但透露了一个消息。
他说,
真正最精准、最新的海图,
除了靖海公府和那几家大海商,
或许还有一个人可能有……”
“谁?”
“一个被称为‘老海狼’的退休舵工,
姓沈。
据说他年轻时曾随船队抵达过星图可能指向的那片遥远海域,
是泉州港为数不多真正见识过‘海外之西’的老海员之一。
如今年老体衰,
住在城西的疍民聚集区,
靠修补渔网为生,
脾气古怪,
极少与人交往,
更别提出售海图了。”
“疍民聚集区?”卫昭眉头微蹙。
疍民乃水上族群,
世代以舟为家,
捕鱼或运输为生,
通常生活在社会边缘,
自成一体,
排外性强。
“是。
而且,
据那贩子说,
这老沈头,
似乎与海鲨帮有些旧怨。”
谢知非补充道,
这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房间内再次陷入沉默。
一条看似可能的线索,
却指向了更加棘手的方向。
直接接触与海鲨帮有怨的疍民老舵工,
风险不言而喻。
“无论如何,
这是一条线索。”
崔令姜轻声打破沉默,
眼神坚定,
“总比在黑市上被欺骗,
或是毫无头绪要强。”
卫昭看向谢知非:
“谢兄,
能找到此人吗?”
“既然有了名号和大概方位,
总能找到。”
谢知非点头,
“不过,
需要些时间和方法。
疍民区龙蛇混杂,
直接打听容易引人注目。
我们需找个由头,
接近那里。”
就在这时,
客栈楼下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似乎有官差模样的人在盘问着什么。
三人的心同时一紧。
谢知非迅速走到门边,
侧耳倾听片刻,
回头低声道:
“是靖海公府的巡城兵丁,
例行查问过往商旅,
应该不是针对我们。
但这也提醒我们,
此地绝非久留之地,
必须尽快行动。”
海图之争,
陷入了僵局。
官府的严密控制,
黑市的险恶欺诈,
以及唯一可能线索背后的复杂背景,
都像无形的绳索,
缠绕着他们的前路。
在这座繁华喧嚣的港口之下,
暗流汹涌,
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寻找海外之岛的第一步,
便已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