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在阴沉的天空下继续南行,
连日雨水将甲板洗刷得湿滑发亮,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土腥与木材受潮后的霉味,
挥之不去。
两岸景致在雨幕中显得朦胧,
唯有运河本身,
如同一条不知疲倦的黄龙,
承载着无数船只与生计,
滚滚向前。
崔令姜独坐于舱房内狭小的窗边,
身前摊开着一本空白的册子,
以及一支小巧的狼毫笔。
这是她上次靠岸时,
这是除了书籍之外,
特地央求谢知非代为购得的。
窗外是单调的雨声和船体破浪的哗哗声,
她却心无旁骛,
凝神静气,
提笔蘸墨,
在册子扉页上端端正正写下四个字:《南下琐记》。
笔尖落下,
她略一沉吟,
便开始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
将自上船以来所见的运河航道、重要码头、水势缓急、乃至沿岸显着的地标山形,
一一在脑中还原,
再细致地描绘于纸上。
她绘制的并非精确的舆图,
更像是随笔札记,
辅以简洁的文字标注。
“淮安府以南,
水道渐宽,
岔流增多,
主流依西岸而行,
见九里铺烟墩方可放心直下……”她一边默写,
一边低声自语,
仿佛在温习至关重要的功课。
指尖轻轻划过纸上勾勒的简易河道,
那里标注着一处暗礁险滩,
是前日听船工闲聊时记下的。
她知道,
此举看似琐碎,
在这前途未卜的逃亡路上,
记录这些航道信息似乎并无大用。
但自幼深植于骨子里的记录习惯,
以及一种对未知环境本能般的探知和掌控欲,
驱使着她这么做。
知识、信息,
是她唯一能紧紧抓在手中的力量,
尤其是在脱离了家族禁锢,
身处这波涛暗涌的江湖之时。
“崔姑娘又在用功了?”谢令非的声音带着笑意在门口响起。
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斜倚着门框,
手中把玩着那枚“海鲨钱”,
目光落在她摊开的册子上,
“记录航道?看来姑娘是打算将这运河脉络,
也如那些古籍秘文般,
刻入脑中不成?”
崔令姜抬起头,
并未掩饰自己的行为,
坦然道:“谢大哥见笑了。
只是觉得,
既行此路,
多知一分,
或便多一分安稳。
总好过全然无知,
任人指引。
她话语轻柔,
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经历了家族倾轧与宫闱惊变,
她早已明白,
将自身命运完全寄托于他人,
是何等危险。
谢知非走近几步,
饶有兴致地看着册子上虽显生涩却极为工整细致的描绘,
赞道:“好记性,
好心思。
这处弯道水流转急,
需提前降半帆,
姑娘竟也标出来了。
他指了指其中一处注解,
“看来我那日与船工闲聊,
姑娘在一旁也并非全然是听个热闹。
“谢大哥与船工所言,
皆是多年经验之谈,
字字珠玑,
令姜不敢遗漏。
崔令姜放下笔,
轻声道,
“只是不知,
我所记所绘,
是否有谬误之处?”
“大体无误。
谢知非颔首,
眼中欣赏之意更浓,
“姑娘之细心,
远超许多跑惯船的老客。
不过……”他话锋微转,
用扇尖虚点册子上一处码头标记,
“此地,
‘三河集’,
图上是标了,
但姑娘可知,
为何多数漕船宁愿多行半日,
也少在此处停靠?”
崔令姜凝眉思索片刻,
摇了摇头:“愿闻其详。
“因此地虽为码头,
却也是‘水龙帮’与咱们脚下‘漕帮’势力交错的边缘地带。
谢知非压低了声音,
语气带着几分江湖人的谨慎,
“两帮素有龃龉,
在此处停靠,
易生事端,
查验也格外严苛,
稍有不慎,
便会被扣下货物,
勒索钱财。
故而老练的船家,
非不得已,
绝不在此落脚。
这些,
是绘不出的‘活’规矩。
崔令姜恍然,
立刻提笔在“三河集”旁添上一行小注:“漕、水龙两帮交界,
慎停。
她抬头看向谢知非,
目光清澈而认真:“多谢谢大哥指点。
这些江湖门道,
若非大哥说明,
令姜便是行上十次,
也未必能窥得其中关窍。
谢知非看着她专注修改的模样,
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崔家女公子,
与他过往接触过的所有闺秀或江湖女子皆不相同。
她既有深闺才女的博闻强识与沉静心性,
又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
展现出惊人的适应力与求知欲。
她不像卫昭那般带着军旅的硬朗与直接的警惕,
她的谨慎是内敛的,
如同细密的网,
悄然铺开,
捕捉着一切可能影响生存的信息。
“姑娘聪慧,
一点即透。
谢知非笑了笑,
语气随意地问道,
“只是,
记录这些,
除了求个心安,
姑娘可还有他意?莫非,
还要对那星图所指的海外之地,
自行推演航路不成?”他这话问得半真半假,
带着试探。
崔令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她沉默了片刻,
才轻声道:“星图之事,
虚无缥缈,
前路如何,
尚未可知。
令姜此举,
不过是想在这颠沛流离之中,
为自己寻一消遣罢了。
知道身在何处,
将往何方,
心中便不至全然慌乱。
她顿了顿,
抬眼迎上谢知非探究的目光,
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
“况且,
多记下一处码头,
一道水湾,
或许将来某一日,
便能凭此避开一处险滩,
寻得一条生路。
知识在手,
总非坏事。
她未直接回答关于星图的问题,
但这番话,
已道尽了她此刻真实的心境。
她不再是被动等待家族安排的棋子,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
尝试握住命运的缰绳,
哪怕这缰绳此刻仍脆弱不堪。
谢知非闻言,
收起了几分戏谑,
正色道:“姑娘能作此想,
甚好。
这世道,
多一分准备,
便多一分生机。
姑娘这份心性,
比许多自称闯荡江湖的男儿更强。
他顿了顿,
似是无意般提道,
“对了,
前方不远,
便是运河转入通济渠的枢纽,
那里水情复杂,
暗流涌动,
姑娘若有兴趣,
稍后可至甲板一观。
记住那处的景象,
对理解东南水系大有裨益。
“当真?那稍后定要前去看看。
崔令姜眼中泛起一丝光亮,
那是汲取新知识时的纯粹喜悦。
这时,
卫昭拄着拐走了过来。
他的腿伤已大好,
行走间虽仍能看出一丝微跛,
但已无需时时倚靠拐杖。
他刚在甲板上巡视了一圈回来,
肩头被雨水打湿了一片。
“二位好兴致,在聊什么?”卫昭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目光扫过崔令姜案上的册子,
又看向谢知非。
谢知非懒洋洋地摇着扇子:“在夸赞崔姑娘勤勉,
将这运河航道当做兵法舆图来研习呢。
卫昭走到近前,
低头看了看册子上的图文。
他虽不通绘事,
却能看出其中记录的严谨与细致,
尤其几处关于码头守备、巡逻船出现频率的旁注,
更是直指关键。
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随即看向崔令姜,
沉声道:“姑娘有心了。
这有心二字,
从他口中说出,
已是极高的肯定。
他深知情报的重要性,
无论是在战场,
还是在如今的危局之中。
崔令姜此举,
看似柔弱,
实则蕴含着他能理解的实用价值。
崔令姜微微颔首:“卫大哥过奖。
只是随手记录,
或许……或许日后能有些用处。
她面对卫昭时,
总是不自觉地带着几分敬重,
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完全明晰的、因共同经历生死而产生的依赖。
卫昭“嗯”了一声,
目光再次落回册子上,
指着一处问道:“此地你标注‘了望塔损,
守备稀’,
是何时所见?”
“是前日午后,
船过七里桥时,
我见西岸塔楼顶层窗棂破损,
未见兵士巡视旗语。
崔令姜清晰地回答。
卫昭点了点头,
不再多言,
心中却对这位崔氏庶女的观察力有了新的评估。
她的价值,
绝不仅仅在于那破解机关密文的能力。
谢知非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
唇角微勾,
插话道:“卫兄也来看看,
给崔姑娘这‘水道图’指点一二?
毕竟论及观势察情,
卫兄是行家。
卫昭没有推辞,
就着崔令姜的册子,
指出了几处关乎水路防卫的关键点,
言语简洁,
却切中要害。
崔令姜听得认真,
不时提笔补充修改。
窗外雨声渐歇,
天色依旧阴沉。
狭小的舱房内,
三人围着一本简陋的册子,
竟有了几分研讨军情般的肃穆。
崔令姜沉浸在学习与记录的专注中,
暂时忘却了逃亡的惊惧与前路的迷茫;
卫昭以其军旅经验,
为她提供着另一种视角的补充;
而谢知非,
则依旧扮演着那个引路人与解惑者的角色,
只是他眼底深处,
那抹对于崔令姜潜力的评估与算计,
愈发清晰。
这艘南下的漕船,
不仅载着他们远离京城是非,
也成为了崔令姜脱离金丝笼后,
真正认知这个广阔而复杂的世界的第一课堂。
她正在用她的方式,
悄然成长,
为自己积攒着在这风波江湖中立足的、独属于她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