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日夜兼程,
顺流而下。
几日过去,
运河两岸景致愈发秀润,
连吹拂在脸上的风,
都少了几分北地的干烈,
多了几分江南水汽的缠绵。
崔令姜渐渐适应了舟船颠簸,
晕船的症状减轻许多,
只是脸色仍比平日苍白几分。
她大部分时间留在舱中,
或是研读默记下的古籍,
或是凭窗观察运河上往来的各式船只与两岸风物,
默默将所见所闻与脑中舆图一一印证。
卫昭的腿伤在崔令姜的悉心照料与自身强健体魄支撑下,
恢复得比预期要快些。
他已能拄着拐杖在甲板上稍作长时间的站立,
只是动作依旧谨慎,
避免牵动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他沉默寡言,
惯常立于船舷旁,
目光看似落在浩渺烟波之上,
实则时刻留意着船上人员的动向与周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迹象。
谢知非那日关于“自身气势”的提醒,
如同在他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这日午后,
漕船在一处不小的码头稍作停靠,
补充些淡水菜蔬。
码头上人来人往,
各色口音混杂,
扛包的苦力、叫卖的小贩、巡查的税吏交织成一幅繁忙市井图。
谢知非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竟与船上几名负责装卸的小头目混得厮熟,
此刻正站在船头,
与一个名叫王琨的小头目谈笑风生。
这王琨约莫三十上下,
身材不算高大,
但筋骨结实,
一双眼睛透着市井摸爬滚打历练出的精明。
他腰间挂着一块漕帮低级头目标识的木牌,
正唾沫横飞地向谢知非吹嘘着漕帮各处分舵的奇闻异事。
“……谢公子您是不知道,
咱们漕帮兄弟跑船,
三教九流哪路神仙不得打点?就说这运河沿线,
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嘿嘿,
不过有咱李老舵主这块金字招牌,
等闲宵小也不敢轻易招惹!”王琨拍着胸脯,
语气颇为自得。
谢知非摇扇轻笑,
适时递过一壶刚在码头沽来的劣酒:
“王兄见多识广,
谢某佩服。
这一路南下,
还得仰仗诸位兄弟照应。”
他话语顿了顿,
仿佛不经意般问道,
“说起来,
前几日听几位兄弟提及,
近来运河上似乎不太平?夜航时常有怪事发生?”
王琨接过酒壶,
猛灌了一口,
用袖子擦了擦嘴,
脸上那点自得收敛了些,
压低声音道:
“不瞒公子,
确有其事!邪门得很!有好几艘船都遇上了,
说是半夜三更听见女人唱歌,
那声音……啧啧,
听得人心里头发毛,
浑身不得劲,
掌舵的手都软了!‘福顺号’老陈,
那可是几十年的老河工了,
上回就差点着了道,
船头都蹭掉了一大块漆!”
他说着,
目光下意识地往船舱方向瞟了一眼,
正看见崔令姜从舱中走出,
到甲板透气。
王琨的眼神在她纤细的身形和虽苍白却难掩清丽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
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光芒。
崔令姜感受到目光,
抬眼望去,
正对上王琨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打量。
那目光并非纯粹的欣赏,
倒更像是一种发现猎物的炽热,
让她心头微微一紧,
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移开视线,
走向离他们较远的船舷另一侧。
王琨却似乎来了兴致,
用胳膊肘碰了碰谢知非,
朝崔令姜的方向努了努嘴,
压低声音,
带着几分猥琐的笑意:
“谢公子,好福气啊,
那位小娘子……是您府上的?
生得可真水灵。
这南边路远,
带着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怕是辛苦吧?”
谢知非脸上笑容不变,
眼底却掠过一丝冷意,
手中玉骨扇“唰”地合拢,
不轻不重地在王琨那只不老实的手肘上敲了一下,
力道恰到好处地让对方感到一丝酸麻。
“王兄,”
谢知非声音依旧温和,
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
“那是舍妹,
性子腼腆,
不喜生人打扰。
这一路,
还望兄弟们行个方便,
莫要惊扰了她。”
他话语客气,
但“舍妹”二字,
以及方才那一下敲击,
已清晰地划下了界限。
王琨吃痛,
讪讪地收回手,
脸上笑容有些僵硬:
“哦……
原来是谢公子的妹妹,
失敬失敬!
那是自然,
那是自然!”
他嘴上应着,
眼神却又不自觉地飘向崔令姜的方向,
带着几分不甘与愈发浓重的炽热。
这一幕,
恰好被拄拐走近的卫昭看在眼里。
他虽离得稍远,
听不清具体对话,
但王琨那放肆打量崔令姜的眼神,
以及谢知非看似随意却隐含警告的动作,
尽收眼底。
他握着拐杖的手微微收紧,
指节泛白,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凛冽的杀气自心底窜起,
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直直刺向王琨。
王琨正暗自嘀咕,
忽然感到一股寒意自身侧袭来,
下意识地转头,
正对上卫昭那双冰冷彻骨、仿佛蕴含着沙场血火的眸子。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
刮得他脸颊生疼,
心中那点旖旎心思瞬间被冻住,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源自本能的恐惧。
他脸色一白,
慌忙低下头,
不敢再看,
连退了两步,
差点绊倒在缆绳上。
“兄…弟……出来…透…透气…?”王琨声音有些发颤。
他虽然看不出卫昭具体来历,
但那股子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气势,
以及此刻毫不掩饰的敌意,
让他毫不怀疑,
若自己真敢有什么不轨举动,
对方即便拖着一条伤腿,
也能轻易拧断他的脖子。
谢知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旋即又恢复如常,
对王琨淡淡道:
“王兄弟,先去忙吧,
货物清点怕是还需些时辰。”
王琨如蒙大赦,
连声应着,
几乎是落荒而逃,
再不敢往崔令姜那边多看一眼。
卫昭拄着拐,
一步步走到谢知非身边,
目光依旧冷冽:
“此人,
需多加留意。”
谢知非摇开折扇,
悠然道:
“不过是个眼皮子浅的蠢货,
见了颜色便挪不动步。
漕帮底层,
这等人物不少,
成不了大气候,
但癞蛤蟆趴脚面,
不咬人,
恶心人。”
他顿了顿,
看向卫昭,
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不过,
卫兄方才那一眼,
倒是颇有昔日沙场点兵、慑服万军的风采。
看来这伤,
确实好的差不多了。”
卫昭没有理会他的调侃,
只是望着王琨消失在船舱拐角的背影,
眉头紧锁。
他担心的并非王琨本人,
而是这漕船之上,
龙蛇混杂,
类似的目光和心思恐怕不止这一道。
崔令姜的容貌气质,
在这粗犷的江湖环境中,
太过显眼,
如同暗夜明珠,
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我等身份敏感,
不宜节外生枝。”
卫昭沉声道。
“放心。”
谢知非收敛了笑意,
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我已敲打过了。
若他识相,
自然相安无事。
若他不识相……”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但那股隐而不发的冷意,
让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
远处的崔令姜,
虽未听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但方才那短暂而紧张的对峙,
以及王琨仓惶离去的身影,
她都看在眼里。
她默默收回目光,
望向船舷外奔流不息的浑浊河水,
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这艘看似提供庇护的漕船,
其本身,
又何尝不是一个小小的江湖?
风平浪静之下,
暗礁处处。
她轻轻叹了口气,
将袖中那枚残片握得更紧了些。
前路,
果然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