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在运河上平稳地行驶了半日,
日头渐高,
驱散了清晨的薄雾,
将浑浊的河水映照得泛着粼粼碎金。
两岸景致愈发显得润泽,
稻田阡陌纵横,
偶有白墙黛瓦的村落点缀其间,
与北方的苍茫辽阔已是截然不同的风貌。
卫昭因腿伤不便久站,
大部分时间留在狭小的舱房中调息休养。
他靠在简陋的板铺上,
耳中听着船体发出的“吱嘎”轻响,
以及舱外隐约传来的号子与水流声,
心中却无法真正平静。
谢知非与那漕帮头目看似寻常的交接,
总让他觉得过于顺畅。
此人行事,
如羚羊挂角,
无迹可寻,
却又处处透着深意。
他摩挲着怀中那枚属于自己的特制令牌,
思绪再次飘回风云诡谲的京城。
王守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仿佛仍在暗处凝视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
将纷乱的思绪压下,
当务之急,
是养好伤势,
应对眼前这变幻莫测的旅途。
甲板上,
崔令姜强忍着胃里的不适,
倚着船舷,
努力适应着这持续的摇晃。
她脸色依旧苍白,
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
但目光却执着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船工们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他们喊着粗犷而有韵律的号子,
合力操纵着巨大的船帆与船舵,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协作。
这与深宅大院中丫鬟婆子们细碎谨慎的步履,
是全然不同的世界。
几名轮休的船工聚在离她不远的货箱旁,
就着咸菜啃着干粮,
高声谈笑着。
他们的口音混杂,
带着浓重的各地腔调,
谈论的话题也无非是沿途见闻、各家码头的物价、或是某些船帮之间的摩擦。
“……要说还是咱们李老舵主的面子大,
这趟差事顺当!”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灌了口水,
抹着嘴道。
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压低了些声音:
“顺当?
老哥你可别大意。
听说前几日,
‘福顺号’在扬州那边出了点岔子,
夜里行船,
差点撞上暗礁!”
“有这事?”另一人凑过来,
“‘福顺号’的陈老大可是老把式了,
运河闭着眼都能走几个来回,
还能犯这错?”
精瘦汉子左右看看,
声音更低了:
“邪门就邪门在这儿!
陈老大事后说,
当时迷迷糊糊的,
好像听见有人唱歌,
那调子……啧,
说不出的古怪,
勾得人心里头发慌,
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似的。”
“唱歌?”络腮胡嗤笑一声,
“怕是喝多了马尿,
眼花耳聋了吧!”
“真不是!”精瘦汉子急了,
“好几个当值的兄弟都隐约听见了!
都说那声音飘飘忽忽的,
不像人声,
倒像是……像是水鬼在哭诉!
自那以后,
好些船队夜航都加了小心,
宁愿慢点,
也不敢贪那点时辰了。”
“水鬼?我看是心里有鬼!”
络腮胡不以为然,
但眼神里也掠过一丝忌惮。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飘入崔令姜耳中,
让她心中一动。
谢知非昨日提及的“塞壬”之说,
竟非空穴来风。
她凝神细听,
试图捕捉更多细节,
但那几人已转了话题,
开始抱怨近日漕粮查验愈发严格,
耽搁行程。
就在这时,
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插了进来:
“几位大哥,
聊什么呢这般热闹?”
崔令姜转头,
见谢知非不知何时已摇着扇子,
笑吟吟地走到了那群船工旁边。
他姿态随意,
仿佛只是无聊闲逛,
顺手从袖中摸出一小包油纸包裹的酱肉,
自然地递了过去:
“自家卤的,
几位尝尝,
抵抵寒气。”
船工们见他衣着光鲜,
态度随和,
又得了好处,
顿时热情起来。
那精瘦汉子接过酱肉,
连忙道谢:
“谢公子客气!我们就是瞎聊,
说说路上的稀罕事。”
谢知非顺势在旁边的货箱上坐下,
一副颇感兴趣的模样:
“哦?什么稀罕事?说来听听,
这船上日子枯燥,
正缺些趣闻解闷。”
有了谢知非引导,
那精瘦汉子立刻将“福顺号”的遭遇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着重描述了那诡异的“歌声”如何摄人心魄。
其他船工也七嘴八舌地补充,
有的说是水鬼寻替身,
有的则神秘兮兮地提及,
早年就听说过运河里有精通“迷魂调”的水匪。
谢知非听得认真,
不时点头,
或是恰到好处地追问一两句细节。
他仿佛一个最好的倾听者,
很快便与这些船工打成了一片。
崔令姜在一旁静静听着,
心中明白,
谢知非绝非单纯为了解闷。
他是在借此收集信息,
印证他之前的猜测,
并评估前路的潜在风险。
“看来这运河之下,
也不太平啊。”
谢知非听完,
轻摇折扇,
感慨了一句,
随即又似不经意地问道,
“除了这怪声,
近来可还听说别的什么?
比如……东南沿海那边?
我们这趟要去泉州,
不知那边近来光景如何?
络腮胡汉子嚼着酱肉,
含糊道:
“泉州?
那可是靖海公的地盘!
那边啊,
海商多,
番人也多,
热闹是热闹,
但听说近来海上不太平,
有好几艘往南洋去的货船,
出去就没影了,
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的。”
“哦?”谢知非挑眉,
“是遇了风浪,
还是……?”
“谁知道呢!”精瘦汉子接口道,
“有说是撞上了龙王爷发脾气,
也有说是遇上了那群杀千刀的海阎王!
那帮家伙,
比咱们运河里的水匪可狠多了,
杀人越货,
片板不留!”
海阎王?
崔令姜记下了这个名字。
这似乎是一伙势力不小的海盗。
星图残片指向海外,
若真要与大海打交道,
这些盘踞海上的势力,
无疑是极大的阻碍。
谢知非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又与船工们闲聊了几句,
这才起身,
施施然走回崔令姜身边。
“听到了?”他低声问,
脸上那副闲适的笑容淡去,
多了几分凝重。
崔令姜轻轻点头:
“运河有‘塞壬’惑心,
海外有‘海阎王’劫掠。
谢大哥,
我们前路堪忧。”
她顿了顿,
看向谢知非,
“你似乎对这些并不意外?”
谢知非用扇骨轻轻敲击着掌心,
目光投向运河远方水天相接之处:
“天下攘攘,
皆为利往。
漕运、海运,
利益巨大,
自然会滋生各种魑魅魍魉。
有人靠力气吃饭,
有人靠规矩立身,
自然也有人……靠这些旁门左道,
或是刀头舔血的营生。”
他顿了顿,
语气带着一丝冷嘲,
“所谓怪力乱神,
多半是人心鬼蜮。
只是这‘海阎王’……若真如其名,
倒是个实实在在的麻烦。”
他转头看向崔令姜,
语气重新变得温和:
“崔姑娘,
你脸色还是不好,
不如先回舱歇息。
这些事,
急也无用,
总得一步一步来。
至少眼下,
我们还在漕帮的船上,
还算安全。”
崔令姜也确实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
便点了点头:
“好。
有劳谢大哥打探这些。”
她扶着船舷,
慢慢向舱房走去。
身后,
谢知非的声音随风隐约传来,
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安全?但愿如此吧……”
回到狭小的舱房,
崔令姜靠在板壁上,
闭上眼,
船工们的话语和谢知非的提醒在脑中交织。
诡异的歌声,
失踪的海船,
神秘的星图,
未卜的前路……这一切,
都如同窗外浑浊的运河水,
深不见底,
暗流汹涌。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坚硬冰冷的残片,
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与迷茫涌上心头。
在这波涛诡谲的世道,
她这叶刚刚脱离家族掌控的孤舟,
究竟能否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