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渐弱的夜风中摇曳,
光芒挣扎着对抗愈发浓重的黑暗,
将三人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勾勒得异常清晰
——那是混杂着疲惫、惊悸与深沉忧虑的复杂图景。
谢知非关于观星阁的揭示,
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投入了一块寒冰,
瞬间激起的不是水花,
而是令人心悸的、久久无法平息的剧烈反应。
那个潜伏了三百年、掌握着诡异秘术、其图谋足以倾覆当今格局的庞大阴影,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让刚刚从血战中捡回性命的他们,
感受不到丝毫轻松,
反而像是从一个小一点的牢笼,
踏入了一个更大、更黑暗的无形囚笼。
长时间的死寂,
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卫昭因忍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最终,
是卫昭用他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
率先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如此说来,”
他缓缓开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带着重伤下的虚弱,
却依旧难掩其核心的锐利,
“我们手中这不起眼的残片……
早已不再仅仅是我等亡命天涯的凭依,
或是门阀倾轧的由头了。”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崔令姜身上,
带着一丝询问,
最终却如同两柄无形的锥子,
牢牢钉在谢知非的脸上,
“它牵扯出的,
是足以撬动整个天下根基的秘密。”
他虽身体濒临崩溃,
但军旅生涯锤炼出的直觉和对大局的把握,
让他瞬间就洞悉了问题的本质
——这块冰冷的金属片,
其分量已重到难以估量。
崔令姜被他话语中的沉重所慑,
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按住胸口,
那枚贴身藏匿的残片,
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她心头发慌。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兰台旧档库中那些尘封的卷宗,
那未完成的星图轨迹,
那“星沉海沸、龙蛇起陆”的惊悚预言片段……
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难道……
这星图所指的龙脉,
或是那个预言……
就是观星阁不惜暴露自身、也要夺取或扼杀的关键?”
“或许,
它既是钥匙,
也是障碍,
甚至诱饵,
也未尝可知。”
谢知非接口,
他手中的玉骨扇无意识地开合了一次,
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的眼神幽深,
仿佛在凝视着无形的命运之网,
“让隐藏几百年的观星阁,
如此急切地追寻星图,
绝非为了怀古。
它要么是他们经营数百年、那庞大骇人计划中不可或缺的核心拼图;
要么,
就是他们必须绝对掌控,
以防被他人得到、并可能用来反制他们的致命弱点。”
他微微停顿,
让这番话的意味充分沉淀,
才继续道,
语气斩钉截铁,
“无论真相是哪一种,
都只意味着一件事
——从今往后,
我们要面对的,
将不仅仅是明面上朝廷张开的罗网、崔家无情的清理,
更要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地提防,
这条隐藏在历史最幽暗处、手段莫测、耐心惊人的古老毒蛇。
而我们手中的残片,”
他目光扫过卫昭和崔令姜,
“它既是招致杀身之祸的根源,
也成了我们眼下……
或许唯一能暂时保命的护身符。”
——唯一的护身符。
这六个字,
像冰锥一样刺入卫昭和崔令姜的心脏。
失去了它,
他们可能立刻失去被利用的价值,
迎来即刻的、毫不留情的毁灭;
而紧握着它,
则意味着要永远活在追杀与阴谋的阴影之下,
永无宁日。
现实的问题,
如同冰冷的涧水,
再次淹没了他们。
接下来,
该何去何从?
卫昭咬紧牙关,
试图调动体内残存的气力,
稍稍挪动一下身体,
然而左臂撕裂般的剧痛和右腿箭伤处传来的、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的痛楚,
瞬间击垮了他的努力。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
冷汗涔涔而下,
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
“我的伤势……”
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
带着浓重的无力与不甘,
“非……非一朝一夕可愈。
眼下,
莫说长途奔袭,
便是寻常行走……也力有未逮。”
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
以他现在的状态,
强行上路不仅会要了他的命,
更会彻底拖垮另外两人,
将整个队伍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崔令姜看着他强忍剧痛、连呼吸都在颤抖的模样,
心中揪紧,
声音里充满了焦急:
“卫大人必须立刻静养,
不能再奔波了!
可这荒山野涧,
四处透风,
危机暗藏,
绝非养伤之所啊!”
谢知非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
缓缓扫过周围被黑暗吞噬的嶙峋怪石和呜咽的溪流,
沉吟道:
“观星阁此番受挫,
需要时间重新评估和部署。
而官府和崔家的人马,
能不能搜到这落鹰涧深处,
都是问题。
我们眼下最紧要的,
是找到一个足够隐蔽、能遮风避雨、相对安全的落脚点,
让卫兄至少先将伤势稳住,
遏制恶化。”
他的目光转向卫昭,
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逞强,
于大局无益。
活下去,
恢复一定的行动力,
才是应对接下来所有风波的根本。”
卫昭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只有胸膛剧烈的起伏显示着他内心的挣扎。
他素来骄傲,
习惯于掌控和冲锋,
如今却要因这身伤势成为累赘,
这比刀剑加身更让他感到痛苦。
然而,
残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水,
浇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他喉结滚动,
最终,
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从齿缝间逼出两个字:
“……依你。”
这短暂的屈服,
背后是翻江倒海般的屈辱和对残酷现实的被迫接纳。
“我若没记错,
舆图上标记,
沿此涧往下游再行数里,
有一处山势陡然内凹回转之地,
其崖壁受千万年水流侵蚀,
形成了不少天然岩穴。”
谢知非凭借记忆勾勒着前路,
“或许能找到一处暂且容身。”
方向虽定,
气氛却并未有半分缓和。
脆弱的同盟关系因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而得以维系,
但“观星阁”所带来的庞大压力,
以及谢知非身上那愈发浓重的谜团,
使得三人之间那本就稀薄的信任,
如同暴露在寒风中的蛛网,
随时可能断裂。
星图的重量,
早已超越了它本身的物质存在,
它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成了压在心口的巨石,
成了将他们命运彻底扭曲、抛向未知洪流的漩涡中心。
在原地又休整了约莫半个时辰,
直到卫昭勉强恢复了一丝气力。
谢知非与崔令姜再次一左一右,
几乎是半抬半架地搀扶起连站立都困难的卫昭。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刺骨的溪水和湿滑的乱石上,
沿着落鹰涧下游,
向着那片可能存在一线生机的、黑暗笼罩的崖壁方向,
开始了又一次艰难而沉默的跋涉。
每一步,
都仿佛踏在命运的钢丝之上,
前方是未知的险阻,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阴影,
而他们手中紧握的、那足以撼动天下的秘密,
正散发着令人不安的、冰冷而沉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