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清涧小道,
地势渐次起伏,
官道上的尘嚣与紧张似乎被甩在了身后,
取而代之的是丘陵间的寂静与蜿蜒。
枯黄的草木气息渐浓,
偶有鸟雀啼鸣,
与方才生死一线的盘查恍如隔世。
阳光透过稀疏的林木,
在布满碎石和车辙印的小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崔令姜搀扶着卫昭,
行走在这陌生的乡野小径上,
最初的惊惧稍褪,
一股难以抑制的新奇感渐渐浮上心头。
她自幼长于深宅,
所见无非是高墙庭院、曲廊画栋,
所闻皆是规矩礼数、琴棋书画,
对于江湖,
不过流于书本,
何曾这般脚踏真实的泥土,
呼吸着混杂青草、牲畜与阳光味道的空气?
路旁于此刻绽放的寒梅开得恣意烂漫,
红的、粉的、黄的,
簇拥在一起,
远胜崔府花园里那些被精心修剪却失了野性的名卉;
一只灰黄的麻雀从她眼前掠过,
翅膀的雪沫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引得她目光追随了好一会儿;
远处田埂上,
一个臃肿的老农正慢悠悠地吆喝着水牛,
啃食着为数不多的枯草,
那苍凉而悠长的调子,
带着一种与京城丝竹管弦截然不同的、直击人心的力量;
甚至连道旁泥土被烈日晒过后散发出的、略带腥气的独特味道,
都让她觉得无比真实,
与崔府那终年不变的、混合着檀香、墨香和熏笼暖意的沉闷气息,
形成了天壤之别。
她忍不住悄悄抬眼,
更加大胆地打量着四周,
眸中闪过一丝少女特有的、未被世俗完全磨灭的光彩与探究,
低声感叹,
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懵懂与发自内心的赞叹:
“这外面的天地……
竟是这样子的。
与我想象的……
全然不同。”
话音轻柔,
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在这逃亡的路上,
显得格外突兀,
却又异常鲜活。
这纯然出于本心的细微感叹,
落入身旁两个各怀心事、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的男子耳中,
却意外地激起了不同的涟漪。
卫昭正完全沉浸在巨大的背叛与信念崩塌的痛楚漩涡之中,
张焕那愧疚而决绝的脸,
王守澄信纸上那语焉不详却又重若千钧的字句,
如同烧红的烙铁,
反复灼烧着他混乱的心神,
几乎要将他的意志吞噬。
听到崔令姜这全然不涉利害、不带算计的感叹,
他纷乱冰冷的思绪竟被这清泉般的声音稍稍打断,
下意识地顺着她纯净的目光望去
——只见天高云淡,
远山戴白,
近处草木枯黄,
田野间一抹墨绿微微探出头,
一派静怡的乡村景象,
与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刀光剑影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他恍惚间想起,
自己年少投军、初离家乡时,
似乎也曾对这片誓死守护的疆土的山川草木,
怀有过类似的、不掺杂质的热忱与好奇。
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恍惚与怀念掠过他沉重的心头,
仿佛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透入了一丝久违的微光。
然而,
这感觉转瞬即逝,
随即又被更深的苦涩、自嘲与无处宣泄的愤懑所淹没。
这天地再阔,
山河再美,
如今于他,
已是布满荆棘与陷阱的逃亡之路,
昔日的守护者,
成了今日的通缉犯,
何其讽刺!
谢知非走在稍前,
耳听八方,
眼观六路,
自然也清晰地捕捉到了崔令姜的话语和她语气中那点,
与当下险恶处境格格不入的、近乎愚蠢的鲜活气。
他脚步未停,
依旧保持着行商特有的、略带市侩的圆滑姿态,
与迎面走来的一个樵夫点头示意,
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带着几分玩味与审视的弧度。
这崔氏女,
倒真是……有趣得紧。
身处如此朝不保夕的亡命之境,
前有堵截,
后有追兵,
自身难保,
被人算计如此境地,
竟还能在这穷乡僻壤间,
保有这样一份近乎天真的活力与烂漫,
不知是该赞她心性纯粹、未被门阀深处的污浊完全浸染,
还是该叹她实在是不知江湖险恶、生死无常。
与他平日里周旋的那些心思深沉如海、算尽锱铢、一言一行皆含机锋的人相比,
这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带着少女憨态的稚气与纯粹,
竟像一股清浅的溪流,
意外地让他时刻紧绷算计的心神,
有了一瞬难得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舒缓与松动。
但这点微妙的波动,
也如同投入深不见底寒潭的一颗小石子,
涟漪尚未完全荡开,
便已被他惯有的深沉心绪与掌控全局的本能迅速压下,
沉入那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
行至午后,
日头西沉,
温热稍减,
但饥渴之感却阵阵袭来。
三人皆是疲惫不堪。
就在此时,
但见不远处道旁几棵歪脖子树下,
出现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茶棚,
茅草为顶,
竹竿为架,
早已被风雨熏燎得发黑,
三四张歪斜的木桌摆在棚下阴影里,
已有几个行脚的货郎和满身尘土的农夫在此歇脚喝茶,
低声交谈着。
“在那盘桓片刻,
饮些茶水,
歇歇脚,
再赶路不迟。”
谢知非当先引路,
走向茶棚,
目光迅速扫过棚内众人,
寻了个靠边、既能观察入口又能留意后方小路的位置坐下,
看似随意地摘下头上的斗笠,
实则已将周围环境、人物尽数纳入眼底,
心中快速评估着风险。
崔令姜小心翼翼地扶着卫昭在一条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条凳上坐下。
卫昭伤重体虚,
几乎是跌坐下去,
触碰凳面时牵动伤口,
让他闷哼一声,
额上瞬间沁出更多虚汗,
脸色也更显苍白。
崔令姜见状,
心中不忍,
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
主动向那围着粗布围裙、满脸皱纹、正忙着给客人续水的茶棚老妪要了三碗粗茶,
并小心地将第一碗推到卫昭面前,
声音轻柔:
“卫……大哥,
你先喝口水,
缓一缓。”
她这声“卫大哥”叫得格外生涩,
带着初次改口的别扭,
但那双清澈眼眸中透出的关切却是真真切切,
不掺半分虚假。
卫昭抬眼看她,
少女因赶路而泛着红晕的脸颊上沾着些许尘土,
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
眼神却依旧清澈见底,
映照出他此刻狼狈的倒影,
与记忆中那些,
或敬畏、或谄媚、或冷漠、或最终背叛的营中同袍、朝堂官员的目光截然不同。
他心中那冰封凝固的某处,
似乎被这微不足道却直抵人心的暖意,
悄然撬开了一丝更宽的缝隙。
他默然片刻,
避开她那过于澄澈的目光,
低声道:
“……多谢。”
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
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拒人千里的冷硬,
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累下的妥协。
谢知非将这一幕细微的互动尽收眼底,
自顾自端起那粗糙的陶碗,
呷了一口那浑浊苦涩、仅能解渴的劣茶,
目光在卫昭微微放松的肩线和崔令姜那带着满足的侧颜之间流转一瞬,
随即垂下眼帘,
浓密的睫毛掩去了其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思绪。
他摇着那柄与此刻身份格格不入的玉骨扇,
仿佛闲谈般,
带着几分市井的熟稔,
对那走过来收钱的老妪道:
“婆婆,
这生意不错啊。
请教一下,
这往清涧镇去,
前面一路可还太平?
近来有没有听说什么不太平的事?
俺们走南闯北的,
就怕遇到麻烦。”
老妪一边用抹布擦拭着邻桌,
一边絮絮叨叨,
打开了话匣子:
“太平?
唉……
客官这话说的,
这世道,
哪有什么真正的太平哟!
也就是咱们这山旮旯里,
勉强混口饭吃。
前些日子听往来的客商嚼舌头,
说北边京城不太安生,
好像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官栽了跟头,
闹得沸沸扬扬的,
具体俺这老婆子也说不清道不明。
咱们这穷乡僻壤,
倒是没什么强人出没,
就是……就是感觉过往巡查的军爷比往常多了些,
盘问得也仔细,
也不知道是寻什么人还是查什么事……”她絮叨着,
说的多是些道听途说、语焉不详的零碎消息,
却正好印证了谢知非心中的某些判断。
崔令姜安静地坐在一旁,
小口喝着那难称可口的粗茶,
觉得这市井老妪的闲谈碎语,
比起家中那些刻板森严的规矩教诲和勾心斗角的家族倾轧,
别有一番生动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她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谢知非那摇动的玉骨扇上,
扇骨莹润,
雕工精细,
与他此刻这身粗布行商打扮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却又奇异地和谐,
仿佛他本就拥有这种能在任何环境中都能迅速找到最合适姿态、并将自身融入其中的本事,
如同水银泻地,
无孔不入。
卫昭则始终沉默地听着老妪的话,
尤其是当听到“北边不安生”、“大官栽跟头”、“军爷巡查多了”,
这些模糊却指向明确的词句时,
他握着粗糙陶碗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指节泛白。
他知道,
这风暴的中心,
这搅动风云的根源,
正是他自己。
而谢知非状似无意、实则有心的一句打探,
也让他心中那根关于信任与警惕的弦,
再次被拨动,
发出低沉的嗡鸣。
那关乎前朝秘辛、足以动摇国本的星图残片,
此刻正静静躺在崔令姜的怀中,
如同一个炽热的火种;
而谢知非那深不可测的来历与始终不明的真正目的,
张焕那矛盾重重的举动,
王守澄那暧昧不清的告诫……
这一切都如同厚重的迷雾,
笼罩在前路。
眼前的片刻宁静与这粗茶棚下的短暂和谐,
不过是暴风骤雨来临前,
命运施舍的、脆弱的间隙。
茶水饮尽,
稍解疲乏,
却也喝下了一肚子的心事。
谢知非精准地放下几枚铜钱,
不多不少,
正是茶资,
随即利落地站起身,
拍了拍衣角的尘土:
“歇够了,
走吧。
天黑之前,
需得赶到前面寻个稳妥的落脚之处,
这荒郊野岭,
不宜夜行。”
三人再次上路,
身影被西斜的日光拉长。
经过这短暂的休憩与那一碗粗茶的缓冲,
三人之间的气氛似乎不再像刚刚逃离京城时那般剑拔弩张、冰冷僵持。
崔令姜依旧尽心搀扶着卫昭,
但动作间少了些最初的惶恐与生疏,
多了几分自然的熟稔;
卫昭虽依旧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
眉头深锁,
却不再完全排斥她的靠近与搀扶,
偶尔借力时,
身体也不再那般僵硬;
谢知非依旧在前引路,
保持着惯有的警觉,
但那份因张焕事件而骤然升起的、刻意的疏离与审视感,
似乎也随着脚步的推移,
淡化了一丝。
然而,
彼此心中都如明镜一般。
那薄薄的金属残片,
以及其所承载的巨大秘密与利益,
如同一条无形却坚韧的锁链,
仍牢牢地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无法挣脱。
方才那片刻因初入江湖的新奇、共同困境下的相依,
以及少女无意间流露的鲜活气所带来的些许缓和,
如同阳光下的露珠,
虽然晶莹,
却终究短暂。
猜忌与戒备只是被暂时压下,
远未到消散之时。
前路漫漫,
凶险未知,
这看似略有回暖的关系,
又能在这危机四伏、步步惊心的旅途上,
能维持多久不被残酷的现实所碾碎?
夕阳将三人一前两后的身影拉得细长,
投在崎岖蜿蜒的乡间小路上,
向着迷雾重重的东南方向,
沉默而坚定地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