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将近,
日头略略偏西,
炙烤着“混泥塘”污浊的空气,
蒸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热气。
破败的土坯房内,
却透着一股与外界闷热截然不同的、冰封般的凝肃。
卫昭已然苏醒,
靠着崔令姜的搀扶勉强坐起,
正小口吞咽着粗面馍馍,
就着清水艰难下咽。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
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与清明,
只是深处残留着一丝重伤后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阴郁。
谢知非则已准备停当,
桌上摊开着那些瓶罐粉块,
还有三套叠放整齐的粗布衣物。
“时候差不多了。”
谢知非声音低沉,
打破沉寂,
“我们需改头换面,
趁此时城门守卒尚未换防、人困马乏之际混出去。”
他首先看向卫昭,
取出一瓶色泽暗沉的药水,
以细毫蘸取,
手法娴熟地在卫昭脸上、颈侧、手臂等裸露处细细涂抹。
不过片刻,
卫昭那原本刚毅的麦色肌肤便显得粗糙黯淡,
多了几分饱经风霜的樵夫或力工的沧桑痕迹。
谢知非又用特制的、略带粘性的胶液,
将一些灰白相间的短须仔细粘贴在他下颌与鬓角,
再以深褐色的粉块在他眼窝、颧骨处淡淡扫过,
加深轮廓,
使其面容更显憔悴与苍老。
“忍着些,
需要修改伤处。”
谢知非低声叮嘱,
随即,
手法利落地一阵操作后,
将卫昭左臂用干净布条重新包扎,
但这次包扎得更为厚实臃肿,
然后帮他换上那套最为宽大的深褐色力工短打,
再将那受伤的手臂用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布带稳稳吊在胸前。
“如今看去,
便似个在城中做工不慎伤了手臂,
无奈返乡的苦力。”
谢知非退后一步,
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卫昭借着谢知非递来的一面模糊铜镜看了看,
镜中人面色灰败,
须发杂乱,
眼神因伤痛而略显浑浊,
与昔日那个英气逼人的神策军校尉判若两人。
他喉结微动,
沉默地点了点头,
将那陌生的面孔与此刻的心境一同压下。
接着,
谢知非转向崔令姜。
他取出一套灰扑扑、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的衣裙让她换上,
又用一块洗褪了色的蓝布头巾将她若墨青丝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只刻意留下几缕枯黄碎发垂落额前。
他用淡黄近乎土色的粉块轻扫她的脸颊、脖颈,
掩去那过于白皙细腻的肌肤光泽,
再以炭笔将她原本秀气的眉形描得略粗且杂乱,
使其看起来平凡、劳碌,
甚至带着几分怯懦与愁苦。
“低头,
含胸,
步履略沉,
目光莫要如此清澈,
带着些茫然与惶急。”
谢知非一边调整细节,
一边低声指点,
“你如今是护送受伤兄长返乡的农家女,
家道艰难,
兄长重伤,
心中忧惧交加。”
崔令姜依言微微佝偻起背,
放缓呼吸,
再抬眼时,
那股自幼熏陶出的书卷气与闺秀风仪已敛去八九,
俨然一个为生计所迫、前途未卜的乡间女子。
最后,
谢知非才开始打理自己。
他换上一套半旧的靛蓝色行商服饰,
用药水使脸色显得略微蜡黄,
在唇上粘了两撇稀疏焦黄的胡子,
又将原本飞扬的眉形描得平直粗重了些。
他刻意收敛了那通身的慵懒风流气度,
肩膀微塌,
眼神变得精明而略带市侩,
手中拿着一杆旧秤盘,
身旁放着装有路引和少量杂货的包袱,
活脱一个往来城乡、锱铢必较的小贩。
“记住,
我等如今是一同结伴出城的寻常百姓。
我姓谢,
是个贩些针头线脑的小行商。
卫兄姓张,
是伤了手臂的力工。
崔姑娘是张兄的妹子。
无论遇到何事,
少言,
莫要直视盘查之人的眼睛,
一切由我应对。”
谢知非最后沉声叮嘱,
将三份对应的、纸张泛旧、印章清晰的路引分发给卫昭和崔令姜。
三人互望一眼,
彼此眼中皆是陌生的影像,
却也看到了同样的决绝。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午时灼热的阳光与“混泥塘”喧嚣的声浪一同涌来。
他们低着头,
混入熙攘的人流,
朝着延兴门方向走去。
越靠近城门,
气氛愈发紧张。
守城兵卒明显多于平日,
盔甲鲜明,
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过往行人。
城墙之上,
张贴着新鲜的公告文书,
但不知何种原因,
那赫然入目的卫昭三人,
其画像均经过丑化,
就连谢知非那不离手的玉骨扇都未曾出现……!
不相熟之人恐难以认出……!
引得不少路人驻足指点。
排队等候出城的队伍缓慢前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崔令姜搀扶着卫昭,
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因强忍伤痛而微微颤抖,
以及透过粗布衣衫传来的惊人热度。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能竭力低着头,
目光盯着自己沾满尘土的鞋尖,
做出惶恐不安、无心他顾的模样。
谢知非则在前,
与前后左右的商贩、农人随意搭着话,
言语间带着市井的圆滑,
巧妙地打听着城门盘查的细节,
又不着痕迹地融入人群。
终于轮到他三人。
一名面容冷峻的队正带着两名兵卒上前,
锐利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扫视,
最后定格在被崔令姜搀扶、脸色灰败、手臂臃肿吊在胸前的卫昭身上。
“路引!”队正声音洪亮,
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知非连忙上前一步,
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谄媚又有些紧张的笑容,
双手将三份路引恭敬奉上:
“军爷,
这是俺们三人的路引。
俺是走村串乡卖杂货的,
这两位是张家兄妹,
他兄长前几日在东市扛活,
不小心被货包砸伤了胳膊,
城里郎中瞧了说不好治,
俺们正好同路回南边乡下,
寻俺们那儿的土郎中给瞧瞧,
一起搭个伴儿。”
他话语流畅,
带着些许外地口音,
听起来合情合理。
队正仔细核对着路引上的籍贯、年纪、相貌特征,
又抬眼死死盯住卫昭:
“伤的哪只胳膊?
具体怎么伤的?”
他目光如刀,
仿佛要刺穿那层伪装。
卫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带着浓重乡音的沙哑声,
断断续续道:
“左……左胳膊。
麻包……滑,
砸……砸实了……”
他说话间,
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身体晃了晃,
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要耗尽,
全靠旁边的“妹子”死死撑着。
队正又猛地转向一直低着头的崔令姜,
厉声问:
“他是你亲哥?
你们家住何处?
为何要来京城?”
崔令姜吓得浑身一哆嗦,
头垂得更低,
声音细若蚊蚋,
带着哭腔:
“是……是俺亲大哥。
家住……住城南七十里张各庄……俺,
俺们是来找活计的……没想到大哥他……”
她语无伦次,
目中带着泪光,
肩膀微微耸动,
那惊惧无助的模样,
倒不全是伪装。
队正审视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逡巡,
沉默了片刻。
低声喝到:
“将伤口解开,
待我查看”,
卫昭心中一沉,
却听见崔令姜哀声道:
“大人,
使不得啊,
郎中一再叮嘱,
半月内不能解开药布,
不然这条胳膊就真的废了呀……!
大人开恩,
大人开恩啊。”
队正闻言正欲发作,
就在此时,
谢知非适时地、略显笨拙地从怀里摸出一点碎银子,
悄悄塞到队正手中,
脸上是讨好的、近乎哀求的笑容:
“军爷行行好,
您看俺这同乡伤得这么重,
急着回去找土郎中瞧瞧,
再耽搁下去,
怕是……这点心意,
给您和几位军爷买碗酒喝,
驱驱乏……”
队正掂了掂手中碎银的分量,
又看了看卫昭那凄惨的模样和崔令姜那惊惶的神色,
再对比了一下墙上那虽经丑化但仍隐约带着几分军人气质的画像,
眉头紧锁,
似乎在权衡。
最终,
他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声音依旧严厉:
“行了行了!
快走快走!
别堵在这里碍事!”
“多谢军爷!
多谢军爷!”
谢知非连声道谢,
连忙示意崔令姜搀着卫昭,
三人低着头,
几乎是踉跄着,
快步通过了那阴凉而沉重的城门洞。
当双脚真正踏足城外官道那被烈日晒得滚烫的泥土时,
混合着尘土与青草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
三人却都感到一阵虚脱般的后怕,
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回首望去,
京城那巍峨的城墙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
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囚笼,
而他们,
终于险之又险地挣脱了出来。
然而,
前途并非坦途。
官道上尘土飞扬,
车马往来,
远处隐约可见巡骑的身影,
都提醒着他们,
危机并未解除,
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顺着官道走五里,
前方有一岔路,
转走东南向的小路。”
谢知非压低声音,
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玉骨扇不知何时已重新握在手中,
轻轻摇动,
驱散着夏日的闷热与心头的滞涩。
崔令姜用力点头,
搀扶着卫昭,
感觉他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卫昭勉强站直身体,
对着两人道:
“刚才之事卫某记住了,
多谢二位援手。”
言罢回头最后望了一眼,
自己在边境拿命才勉强来到的地方,
而此时,
望着那渐行渐远、象征着权力、秩序,
与他昔日信念的帝都轮廓,
眼中情绪翻涌,
复杂难明。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有被背叛的冰冷,
有前路茫茫的凝重,
也有一丝……挣脱束缚后,
难以言喻的、微弱的释然。
新的旅程,
在灼热的日光与未散的危机中,
正式开始了。
官道蜿蜒,
通向不可知的东南,
也通向命运为他们铺就的、布满荆棘与未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