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弥漫着腐败气息的河滩,
卫昭强提着一口真气,
将身形隐没在京城的夜色与阴影之中。
左臂的伤口每一次移动都传来钻心的痛楚,
失血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
他第一个想到的,
并非那些泛泛的同僚,
而是他一手提拔、视若兄弟的同乡
——张焕。
张焕和他是同乡之人,
同样出身寒微,
和他从边军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卫昭亲自传授武艺兵法,
一步步将其提拔至队正之位,
掌管着五十名精锐。
卫昭对他有再造之恩,同乡之谊,
军中皆知张焕是卫昭最锋利的刀,
也是最坚固的盾。
在卫昭看来,
即便全天下都背弃他,
张焕也绝不会。
张焕的家在城西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
卫昭忍着剧痛,
凭借对巡哨路线的熟悉,
避开了几波巡逻队,
终于潜至张焕家院外。
院内竟亮着灯,
隐约还有人声。
——他在家!而且未睡?
卫昭心中一暖,
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张焕定然是在为自己担忧,
或许正在设法打探消息。
他观察四周,
确认无异后,
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翻过矮墙,
落在院中,
压低声音对着亮灯的窗户轻唤:
“张焕!”
屋内的人声戛然而止。
片刻,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张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常服,
面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复杂,
惊讶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大……大哥?是您?您没死?”
他快步上前,
目光迅速扫过卫昭狼狈的模样和渗血的左臂,
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您受伤了!”
“无妨,
皮肉伤。”
卫昭心中一宽,
迈步就想进屋,
“进去说话,
此地不宜久留。”
然而,
张焕却下意识地挪了一步,
略显僵硬地挡在了门前,
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大哥,
屋里……屋里杂乱,
您且在院中稍候,
属下这就去给您取伤药和水来。”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急促。
卫昭脚步一顿,
心头猛地掠过一丝疑云。
张焕从未对他如此见外过。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张焕略显闪烁的眼神,
以及他下意识紧握的拳头,
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不必了。”
卫昭的声音冷了下来,
目光如刀,
紧紧盯住张焕,
“焕子,
告诉我,
出了何事?”
张焕被这目光刺得一颤,
脸上血色褪尽,
嘴唇嗫嚅着,
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
卫昭眼角的余光瞥见,
院内阴影处,
似乎有金属反射的微光一闪而逝!
那是制式腰刀的反光!
电光火石间,
一切豁然开朗!
院内有人,
而且是官兵!
张焕的阻拦、慌乱、屋内的灯火和人声……
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只等他这条大鱼入网!
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
从卫昭的脚底瞬间窜至头顶,
远比左臂的伤痛更甚千百倍!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培养、寄予厚望的兄弟,
声音因极度的失望和愤怒而沙哑:
“你……竟出卖我?!”
“大哥!我……”
张焕“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泪流满面,
声音崩溃,
“他们抓了丫丫!
他们用丫丫的命逼我!
属下……属下没办法啊!
中尉大人说了,
只要您暂时伏法,
不会害了您的性命……
他会护您周全的!
我……!
我……!
我……!
大哥……!
我对不起您!!”
他重重地磕下头去,
额头瞬间一片青紫。
“伏法?”
卫昭仰天发出一声短促而悲凉的冷笑,
“我卫昭何罪之有?!”
他心中那座名为“忠义”的丰碑,
在这一刻,
伴随着张焕的磕头声,
轰然坍塌了一角。
连最信任的人都可在威逼下毫不犹豫地背叛,
这朝廷,
这律法,
这世间,
还有何可信?他一直以来守护的,
究竟是什么?
“动手,
围起来!
莫走了钦犯!”
一声厉喝从屋内和院墙外同时响起!
数名手持劲弩、腰挎长刀的军士从屋内和阴影处蜂拥而出,
冰冷的弩箭瞬间锁定了院中的卫昭。
危急关头,
卫昭反而彻底冷静下来。
他看也不看地上痛哭的张焕,
目光如寒冰般扫过围上来的军士,
这些都是神策军中熟悉的面孔,
此刻却如同索命的无常。
他猛地一脚踢翻院中的石锁,
砸向正面冲来的几人,
同时身体借力向后急退,
目标是那扇他翻进来的矮墙!
“放箭!”
嗖!嗖!嗖!
数支弩箭擦着他的身体钉入地面和墙壁!
一支箭矢更是贴着他的脸颊飞过,
带起一丝火辣辣的疼痛。
他顾不上伤势,
将速度提升到极致,
在第二波弩箭激发前,
已然翻身跃出墙外!
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
“追!
他受了伤,
跑不远!”
卫昭落地一个踉跄,
左臂伤口崩裂,
鲜血汩汩涌出,
染红了半边衣袖。
他咬紧牙关,
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对追兵反应时间的预判,
一头扎进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
如同受伤的猛虎,
依靠着本能和最后一点意志力亡命奔逃。
身后的追捕声和犬吠声越来越近,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体力正迅速流逝。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
似乎无论逃往何方,
都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在等待着他。
就在他几乎力竭,
上天无门之时,
他怀中一物突然撞了他一下,
那是崔令姜还给他的,
本就属于他的那块令牌,
他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画面,
——是那夜在崔府偏院,
他将自己那特制腰牌塞入崔令姜手中时的情景。
“……若遇紧急情况,
可持此牌至城东‘永兴’客栈,
寻掌柜,
言明‘故人托送柴薪’……”
永兴客栈!
那是他早年尚未发迹时,
因缘际会布下的一招闲棋。
那时他帮过那掌柜一个大忙,
对方感恩,
承诺日后若有所需,
可凭信物相助。
此事极为隐秘,
连张焕亦不知情。
他当时将此牌交给崔令姜,
是为她留一条可能的退路,
却万万没想到,
用上这条退路的,
竟会是自己。
这或许是他在世间唯一仅剩的一点信任,
也或许……?
卫昭深吸一口气,
压下翻腾的气血,
辨明方向,
朝着城东永兴坊走去。
他更加小心,
专挑最阴暗、最曲折的路径,
如同受伤的孤狼,
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永兴客栈并非什么豪华旅邸,
只是一间门面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普通客栈,
位于永兴坊一条不算繁华的街道上。
此刻已是后半夜,
客栈大门紧闭,
只有门楣上悬挂的一盏气死风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经张焕的背叛,
卫昭没有直接上前敲门,
而是先在客栈对面的阴影里观察了许久,
确认四周并无眼线,
也无异常动静。
他忍着伤痛,
强打精神,
绕到客栈后院,
找到一扇似乎是后厨运送杂物的小门。
他凝神听了听,
门内并无动静。
这才抬手,
用特定的节奏,
不轻不重地敲了三长两短。
片刻后,
门内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一个略带警惕的、苍老的声音隔着门板问道:
“谁啊?这么晚了,
客栈打烊了。”
卫昭压低声音,
对着门缝道:
“故人托送柴薪。”
门内沉默了一瞬,
随即,
“吱呀”一声,
小门被拉开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伙计短褂、头发花白、身形干瘦的老者探出头来,
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打量着卫昭。
当他看清卫昭狼狈的模样和那明显带伤的手臂时,
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客官,
您这‘柴薪’……
送得可有些晚啊。”
老者侧身让开通道,
“先进来吧,
外面冷。”
卫昭闪身而入,
老者迅速将门闩好。
后厨里堆放着一些蔬菜和杂物,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烟味。
“掌柜的在吗?”卫昭直接问道,
目光锐利地看着老者。
老者叹了口气,
指了指上面:
“掌柜的年纪大了,
早已不管事,
现在是小老儿在看店。
客官,
您……是卫校尉吧?”他虽然用的是问句,
但语气却带着肯定。
卫昭心中一震,
面上却不露声色:
“你认得我?”
老者点了点头,
低声道:
“掌柜曾多次和小老儿提起,
当年若非卫校尉仗义出手相助,
老掌柜的独子怕会冤死狱中。
这份恩情,
一直不敢忘。
前几日掌柜的还念叨,
天不佑您,
竟遇不测……还好还好,
您没事,
万幸啊。”
他看了看卫昭的手臂,
“您这伤……”
“无妨,
皮肉伤。”
卫昭打断他,
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
“老丈,
实不相瞒,
卫某如今遭奸人构陷,
已成朝廷钦犯。
急需一些上好的金疮药和绷带,
此外,
还需打听一下,
我昔日那些军中同袍,
现状如何?”
老者闻言,
脸上并无太多意外,
只是皱纹显得更深了些。
“药,
老掌柜知您身份,
一直都有备着,
效果尚可,
这就去给您取。”
他顿了顿,
声音压得更低,
“至于您问的事……
小老儿在这市井之间,
隐约听到些风声,
说是上面发了话,
要彻底清查神策军,
尤其是……
与您有过接触的将领兵士。
调令来得突然,
就在您出事那晚之后。”
上头发话?
卫昭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绝非简单的案件调查,
而是针对性的清洗!
老者很快取来一个包裹。
“卫校尉,
这是老掌柜一直给您准备着的,
里面有伤药、衣物和一些盘缠,
您拿好。
老掌柜还备有地下密室一处,
可用于歇息,
小老儿这带您过去?。”
卫昭接过那不大的包裹,
入手微沉,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些物资,
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恩义。
“多谢老丈!
但,
卫某就不多做停留了,
以免官府查到这条线,
请转告老掌柜,
此恩,
卫某铭记!”
“这……也罢,
话小老儿一定转告,
卫校尉也请多加小心!”
老者摆摆手,
眼中带着一丝担忧。
卫昭不再多言,
对着老者深深一揖,
随即转身,
再次悄无声息地没入后门的黑暗之中。
手中的包裹带着那份沉重的恩义,
慢慢将他心中渐凉的火热再次点燃。
原来,
这世间尚有一份真心实意感恩之人在……!
但,
朝廷的暗中搜捕,
张焕的意外背叛,
同袍的四处离散,
前路的凶险……
这一切,
都让他之前所坚守的信念产生了一道的裂痕。
然而,
目光扫过手中之物,
想起太平坊的约定,
他眼中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
——无论如何,
必须活下去,
必须赶到太平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