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清晏茶楼雅室,
再次成为三方暗流汇集的中心。
相较于上次的试探与博弈,
此次会面,
空气中弥漫着更多实质性的紧张与临战前的肃杀。
银炭无声燃烧,
茶香袅袅,
却无人有心思品啜。
卫昭率先开口,
声音沉肃,
他将一张精心绘制的简图铺在桌上。
图上清晰标注了兰台周边的建筑布局、巡逻路线、哨卡位置,
以及数条用朱笔细细勾勒出的、看似不可能的潜入与撤离路径,
时间节点精确到刻。
“外围我已安排妥当。”
他指着一处被特意标明的废弃排水口,
“此处格栅锈蚀最甚,
我已令人以‘加固防汛’为名,
略微清理了周边荆棘,
但未动其根本,
不至引人怀疑。
巡逻间隙最大在子时初刻至两刻之间,
仅有半柱香的空档。
届时,
西侧望楼的视线会被临时增加的‘演练火把’略微干扰片刻。”
他的安排谨慎而克制,
利用职权却未留下明显把柄,
每一处调整都披着合理的外衣。
谢知非摇着玉骨扇,
唇角带笑,
接话道:
“卫校尉果然雷厉风行。”
他指尖轻点图中兰台建筑本体,
“至于内部……‘坤’字区西北角,
丙字柒叁至捌伍号架阁,
存放的多是前朝遗留的星象堪舆、地理杂录,
平日乏人问津。
看守此处的两名老吏,
今夜会因‘家中急事’临时换岗。”
他语气轻松,
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但其下蕴含的能量却令人心惊。
“换上的两人,
贪杯怯懦,
子时前后正是他们躲懒打盹之时。
不过,
通往核心档案区的最后一道门,
据说是‘九宫璇玑锁’,
非钥匙或特定手法不能开,
且连接着警铃。
这,
就得看崔姑娘的本事了。”
他将最难啃的骨头,
轻飘飘地抛了出来。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崔令姜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
努力压下心中的悸动。
今日的她,
眼神中少了几分惶惑,
多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没有看图纸,
而是从袖中取出几张写满演算符号和图示的纸。
“九宫璇玑锁,
三重变位,
对应天、地、人三才。”
她的声音清晰,
虽然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却逻辑分明,
“其核心并非固定密码,
而是随天象流转。
需根据入锁时的确切时辰,
推演当时北极星位与周边辅星夹角,
再对应锁上‘天’盘刻度;结合当日干支,
换算为五行方位,
定‘地’盘枢轴;最后,
需一人精血滴入‘人’盘中心孔窍,
以其生气引动机关枢钮……此乃古时守护重要秘档的禁忌之法,
认为唯有特定血脉或知晓秘法者方能开启。”
她抬起眼,
看向卫昭与谢知非,
目光灼灼:
“我已根据明夜子时的星象与干支推演完毕。
天盘应调至‘危’、‘室’之交,
地盘枢轴左转三格,
至于‘人’盘……”她顿了顿,
“需一试。
但我有七成把握。”
她的推演详尽而专业,
甚至点出了那诡异“人盘”的设置,
显见她这两日耗尽了心血,
不仅破解了谢知非提供的线索,
更融入了自己对古籍秘术的深刻理解。
卫昭眼中掠过一丝惊异,
他没想到锁具如此诡异,
更没想到崔令姜真能将其破解到如此地步。
谢知非则抚掌轻笑,
眼中赞赏意味更浓:
“妙极!崔姑娘果然是天选的‘钥匙’。”
这时,
崔令姜忽然站起身,
对着卫昭,
竟是深深一福。
卫昭一怔:
“崔姑娘这是何意?”
崔令姜抬起头,
脸色苍白,
眸光却亮得惊人,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卫大人,
小女子深知此行于您而言,
是为查清案情,
伸张律法。
但于小女子而言,
此行更是……挣脱死局的唯一生路!”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
“我若不能证明自身价值,
若不能掌握足以立身的筹码,
终将不过是家族手中一枚用以联姻结盟的棋子,
被送入镇北侯府那见不得人的深宅后院,
此生此世,
永无天日!与死无异?”
她目光扫过桌上那代表着她心血推演的纸张,
语气斩钉截铁:
“今夜若成,
我所求并非功劳,
只望大人能允我一份凭据
——证明我崔令姜于此案有功,
并非无用之辈的凭据!有此凭据,
我或可恳请陛下、恳请宗正,
允我自立女户,
哪怕青灯古佛,
也好过为人妾室,
永世为奴!”
这是她压抑已久的心声,
是她甘冒奇险的核心动力!她不仅要活下去,
更要挣脱那自出生起便套在她身上的枷锁!
雅室内一片寂静。
卫昭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
却在此刻爆发出惊人力量与清晰目标的女子,
心中震撼莫名。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她为何能坚持至今。
谢知非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似是讶异,
似是了然,
又似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唏嘘,
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好志气。”
卫昭沉默片刻,
缓缓点头,
语气郑重:
“好。
若此事功成,
卫某必据实以奏,
为你请功。
至于女户之事……虽艰难,
但并非毫无可能。”
他给出了一个军人的承诺。
崔令姜闻言,
眼中瞬间涌上水光,
却倔强地没有让泪水落下,
只是再次深深一福:
“谢大人!”
至此,
三人目标虽异,
却在“闯入兰台”这一点上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计划的所有碎片已然拼凑完整。
谢知非站起身,
玉骨扇“唰”地合拢,
笑容变得锐利:
“既如此,
诸事已备,
只待东风了。”
他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
“子时将至,
我们……也该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