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未至,
崔府后花园已浸入一片沉寂的黑暗。
寒风掠过枯枝,
发出呜咽般的低啸,
卷起几片残叶,
打着旋儿落入早已干涸的荷塘。
听雨亭孤零零地矗立在西北角,
飞檐翘角在惨淡的月光下勾勒出模糊而扭曲的轮廓,
檐下蛛网摇荡,
亭柱上的漆皮剥落大半,
露出里面腐朽的木芯。
崔令姜裹着一件深色的斗篷,
兜帽拉得很低,
几乎遮住大半张脸。
她避开巡夜婆子惯常的路线,
借着假山和枯萎花木的阴影,
如同受惊的狸猫,
悄无声息地向着听雨亭靠近。
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泥土或枯草上,
极力不发出一点声响。
怀中那枚令牌贴着她的肌肤,
冰冷而沉重,
如同揣着一块寒冰,
又像是抱着一团即将引燃的烈焰。
她提前了一刻钟到达,
并未立刻进入亭中,
而是隐在一丛茂密的、早已落尽叶子的蔷薇花架之后,
屏息观察。
四周唯有风声呼啸,
并无异样。
卫昭尚未到来。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夜渐重,
寒意透过单薄的鞋底渗入,
让她忍不住轻轻跺了跺脚。
紧张与疑虑如同藤蔓,
随着时间流逝悄然收紧。
他会来吗?这是一个陷阱吗?嫡母是否早已察觉?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翻腾。
就在她几乎要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吞噬时,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
自西墙方向如鬼魅般掠来,
动作迅捷而轻盈,
落地无声,
倏忽间便已立于听雨亭中。
正是卫昭。
他同样身着深色劲装,
未着甲胄,
身形挺拔如松,
即便在黑暗中,
也能感受到那股收敛却不容忽视的锐利气息。
他并未四处张望,
只是静立亭中,
目光如电,
扫视着周围的黑暗,
显然也在确认有无埋伏。
崔令姜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从花架后缓步走出,
踏入亭中。
“卫大人。”
她低声开口,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卫昭转过身,
目光落在她身上,
锐利如实质,
仿佛要穿透那层斗篷和兜帽,
直抵内心。
“崔姑娘。”
他颔首,
语气平淡无波,
听不出情绪,
“你胆子不小。”
“大人相邀,
不敢不来。”
崔令姜微微抬起下巴,
尽管心中擂鼓,
却不愿在气势上彻底被压倒,
“况且,
大人想要的东西,
或许只有我能提供。”
“哦?”卫昭挑眉,
向前逼近一步。
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比如,
那枚刻着星纹的令牌?”
崔令姜的心脏猛地一缩,
袖中的手瞬间握紧。
他果然知道了!她强自镇定:
“大人既然早已猜到,
又何必多此一问?我所知的,
远比一枚令牌更多。
譬如,
刘给事为何会死,
赵贽又为何失踪。”
“说来听听。”
卫昭的声音依旧冷静,
但崔令姜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光。
“他们触及了不该碰的秘密。
一个与前朝观星阁、与一种名为‘龙涎禧’的宫廷禁香有关的秘密。”
崔令姜语速平稳,
尽量让自己显得成竹在胸,
“而这一切的线索,
最终都指向一个地方
——兰台。”
她紧紧盯着卫昭的反应,
抛出最关键的信息:
“我知道刘给事暴毙前在查什么,
也知道他可能在哪里发现了关键。
但我需要进入兰台证实这一点。
而大人你,
需要那个答案。”
卫昭沉默了片刻,
黑暗中,
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如何信你?又如何能让你进入兰台?那是宫禁重地。”
“信不信由你。”
崔令姜豁出去了,
语气反而变得冷硬,
“至于如何进去,
那是大人需要考虑的问题。
我只需一个合适的身份和一个不受打扰的机会。
我想,
以卫大人之能,
总会有办法的。
毕竟,
查明真相,
擒拿真凶,
不正是大人的职责所在吗?”
亭中陷入短暂的死寂,
只有风声穿过亭柱,
发出细微的嘶鸣。
两人在黑暗中对峙,
一个代表着官方的权威与怀疑,
一个掌握着隐秘的线索与危险,
彼此试探,
彼此需要。
就在此时,
一阵极轻微的、几乎与风声无异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小心!”卫昭反应极快,
低喝一声,
猛地伸手将崔令姜往自己身后一拉!
只听“咄”的一声闷响,
一枚乌黑发亮、造型奇特的菱形飞镖,
深深钉入了他们身旁的亭柱之上,
镖尾兀自微微颤动!
几乎是同时,
一道黑影自西墙外如同夜枭般扑入,
目标直指崔令姜!速度之快,
动作之凌厉,
远超寻常盗匪!
卫昭瞬间拔刀出鞘,
雪亮的刀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
精准地格开了对方直刺而来的短刃!金铁交鸣之声刺耳响起!
那黑影一击不中,
身形诡异一扭,
竟如同泥鳅般滑不留手,
避开刀锋,
第二击再次刁钻地袭向崔令姜,
显然目标明确!
崔令姜吓得魂飞魄散,
下意识地向后疾退,
脚下却被破损的亭阶一绊,
惊呼一声向后倒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另一枚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小石子,
带着尖锐的呼啸,
后发先至,
“啪”地一声精准地打在那黑影的手腕上!
“呃!”黑影吃痛,
短刃险些脱手,
动作一滞。
卫昭抓住这瞬间的空隙,
刀势如狂风暴雨般卷去,
逼得那黑影连连后退。
而那枚“救命”的石子来的方向
——西墙墙头之上,
不知何时竟悠然坐着一人。
月光勉强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和带笑的侧脸,
手中正漫不经心地抛接着又一颗小石子。
不是谢知非又是谁?!
他看着亭中激烈的打斗,
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好戏,
语气慵懒带笑:
“啧啧啧,
月黑风高,
良辰美景,
二位在此私会,
怎地也不多请些客人?未免太过小气?”
他的突然出现,
以及那神出鬼没的手段,
让亭中搏杀的两人都是一惊!
那袭击的黑影见事不可为,
又见来了莫测高深的第三人,
毫不恋战,
虚晃一招,
猛地掷出一颗烟丸!
“噗——”一声轻响,
浓密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白烟瞬间爆开,
弥漫了整个听雨亭,
遮挡了所有视线!
卫昭生怕烟中有毒,
第一时间屏息后退,
护在崔令姜身前。
待得烟雾被秋风吹散些许,
亭中早已失了那袭击者的踪影,
只余下地上一点迅速消散的白色粉末,
和钉在柱子上那枚幽光闪烁的菱形镖。
而西墙墙头上,
谢知非的身影也不知所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他离去时那慵懒带笑的声音,
似乎还隐约随风飘来,
带着一丝戏谑:
“接着,
小玩意儿,
或许你们用得上……”
随着话音,
一个冰凉的小物件“嗒”地一声,
轻轻落在崔令姜方才差点摔倒的地方。
那是一枚造型奇特的、似铜非铜的薄片,
上面刻着些许模糊的刻度与符号,
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一场精心安排的秘密会面,
竟以如此惊心动魄的方式被打断。
而谢知非,
这个神秘莫测的古董商,
他竟早已窥伺在旁?他出手是相助,
还是另有所图?他留下的这枚薄片,
又是什么?
崔令姜与卫昭对视一眼,
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疑虑,
以及一丝愈发浓重的、山雨欲来的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