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送来的那刀玉版宣纸,
静静躺在案头,
光滑的纸面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
也像一面映照出她岌岌可危处境的镜子。
那不仅仅是文具,
那是一道来自深渊的凝视,
一句裹着丝绸的警告。
卫昭的意图,
崔令姜看得分明。
他怀疑的钩子已经牢牢扎下,
却因缺乏实证或因忌惮崔家这棵大树而暂时无法收网。
于是,
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威逼,
利诱,
试探,
将她逼至悬崖边缘,
看她是要独自坠入深渊,
还是……抓住他这根同样可能勒死她的绳索。
独行?她眼前闪过嫡母那双洞悉一切、冰冷无情的凤目,
闪过吴嬷嬷夜半鬼魅般的叩门与意有所指的“关怀”,
闪过禁书楼外那令人窒息的追捕与黑暗中那缕来历不明的冷香……更闪过那卷承载着惊天秘密却无法解读的“璇玑密文”。
前路遍布荆棘,
身后悬崖万丈,
仅凭她一人,
如何能闯过这重重死关?
合作?与一个怀疑她、手握权柄、目的不明的朝廷军官?这无异于引狼入室,
与虎谋皮。
一步踏错,
便是万劫不复。
两种选择,
都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她枯坐在窗前,
良久,
直至夕阳的余晖将她的侧影拉得细长而孤独。
最终,
一种被逼到极致后反而破釜沉舟的决绝,
缓缓自心底滋生。
既然横竖皆是险境,
那不如选择一条或许能窥见生机的险路!
她猛地站起身,
因久坐而血液不畅的双腿微微发麻,
她却毫不在意,
快步走到书案前。
她没有动用卫昭那华贵却冰冷的新纸,
而是抽出一张自己平日练字用的、略显粗糙的竹纸。
细细研墨,
青烟袅袅,
她提起一支半旧的狼毫,
笔尖饱蘸浓墨,
悬于纸上方寸之间,
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落笔。
没有丝毫犹豫。
素白的纸笺上,
没有任何称谓与敬语,
只有三个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词,
如同三把出鞘的利剑,
悍然刺向风暴的核心:
兰台令史。
龙涎禧。
星纹。
每一个词,
都重若千钧,
是她从死亡边缘窃来的秘密,
是她此刻唯一能拿出的、也是最为危险的筹码。
写下它们,
等于将半条命交了出去。
但她别无选择。
墨迹干透,
她将纸笺仔细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
塞入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信封,
封口处未做任何标记。
“芸儿。”
她扬声唤道,
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丫鬟应声而入,
脸上还带着些许不安,
显然尚未从昨日卫昭的突然“关怀”中回过神来。
崔令姜将信封递给她,
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去后巷看看,
昨日送东西的那位军爷,
若还在附近,
便将此物交给他。
就说,
是我谢他赠纸笔之谊,
此物或对他查案有所助益。”
她顿了顿,
又加重语气,
“记住,
亲手交给他,
只看他一人。”
芸儿的脸色瞬间白了,
手微微颤抖,
不敢去接:
“小姐!这……私相传递……若是被夫人、被旁人知晓……”
“所以更要小心。”
崔令姜截断她的话,
将信封塞入她手中,
又拿出一小块碎银压在她掌心,
指尖冰凉,
“速去速回,
莫要声张。
若他不在,
便立刻回来,
将此信烧掉,
绝不可让第二人看见。”
她的眼神锐利如针,
刺入芸儿惊慌的眼底,
“芸儿,
此事关乎你我性命,
明白吗?”
芸儿被小姐眼中从未有过的凛冽与决绝吓住了,
攥紧了信封和银子,
牙齿打着颤,
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扭身快步跑了出去,
裙裾带起一阵慌乱的风。
房间里重归死寂。
崔令姜站在原地,
一动不动,
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紧握的双拳,
泄露着内心滔天的波澜。
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致命的危险。
她在赌,
赌卫昭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一切,
赌他并非纯粹意义上的朝廷鹰犬,
赌这险中求来的“同盟”,
能为她劈开一线生机。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
窗外每一声鸟鸣,
每一次风声,
都让她心惊肉跳。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急促而轻碎的脚步声终于由远及近。
芸儿气喘吁吁地冲进房门,
脸颊涨红,
眼中满是后怕与一种奇异的兴奋。
“小、小姐……”她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
压低了声音,
气都喘不匀,
“他……那位军爷,
他果然还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像是……像是专门在等着似的!奴婢把信给他,
他接过,
捏了捏,
什么也没问,
就那样看着奴婢……”芸儿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仿佛仍能感受到那目光的寒意,
“那眼神,
深得吓人,
冷得像是要看到人骨头里去!然后,
他只点了点头,
转身就走了!”
他料到了!他果然一直在等待她的回应!他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崔令姜闭上眼,
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
支撑住几乎要虚脱的身体。
后背的衣衫,
早已被冷汗浸透,
紧紧贴附在皮肤上。
第一步,
这最险的一步,
竟是走通了。
接下来,
便是等待。
等待那位心思深沉、难以捉摸的卫昭校尉,
如何落下他的棋子。
这一次,
她没有等待太久。
翌日上午,
阳光刚刚驱散晨雾,
那名送纸笔的婆子再次笑容满面地出现在偏院,
这次带来的是一盒新巧别致的堆纱宫花,
依旧是以“卫大人”的名义送来,
感念七小姐“慧心雅意”。
芸儿依着吩咐接过锦盒,
手指状似无意地在盒底摸索,
果然触碰到一张折叠得极小、边缘锐利的硬纸片。
她的心猛地一跳,
迅速攥入手心,
趁婆子不注意,
飞快地递给了身后的崔令姜。
崔令姜面色如常地与婆子周旋两句,
打发了赏钱,
待房门关上,
室内再无旁人,
她才背过身,
指尖微颤地展开那张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
笔力虬劲,
墨迹浓黑,
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杀伐果断,
不容置疑:
“今夜戌时三刻,
听雨亭。”
听雨亭
——那是位于崔府后花园最偏僻西北角的一座废弃小亭,
临近斑驳的西墙,
平日鲜有人至,
唯有夏夜雨打芭蕉时,
或许才有几分诗意,
此刻却只余荒凉。
他选择了在她的地盘见面。
是示以诚意,
降低她的戒心?还是另一种更深的算计,
要将这危险的“同盟”彻底置于他的掌控之下?
崔令姜缓缓攥紧纸条,
冰冷的纸边缘硌着掌心,
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一条以秘密和怀疑编织成的脆弱纽带,
于无声处悄然结成。
前方是更深更暗的旋涡,
但至少在此刻,
她不再是独自一人,
于无边暗夜里摸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