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姜一夜未得安眠。
并非因为窗外呼啸的寒风,
也并非因为昨日百花楼惊魂的后怕
——那些情绪已被更紧迫的危机感压过。
灯下,
那枚冰冷的令牌和散落满桌的演算纸稿,
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吞噬着她的心神。
“星轨密文”的推演进展极其缓慢。
那令牌上的星纹繁复异常,
远超她过去接触过的任何密码体系。
每一个星点的位置、每一条连线的角度、乃至其深浅粗细,
似乎都蕴含着不同的信息。
她尝试了数种从古籍残卷中推导出的破译方法,
却总是卡在关键之处,
仿佛始终缺少一个最核心的“钥匙”。
直到天光微熹,
她才勉强从一片混沌中理出一丝极模糊的、指向某种周期性星象变化的规律,
但具体对应何时何地,
依旧茫然。
疲惫如潮水般涌上,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就在她揉着额角,
准备将东西暂且收起时,
院外传来了脚步声,
以及芸儿略显惊慌的压低声音:
“小姐,
夫人房里的李嬷嬷来了!”
崔令姜心中一凛,
迅速将令牌和所有纸稿一股脑塞进床榻最内侧的暗格里,
刚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
房门便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来者正是长房嫡母崔夫人身边最得力的李嬷嬷。
她穿着一身深褐色缎子比甲,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脸上带着标准的恭敬笑容,
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
不着痕迹地将房内扫视了一遍。
“七小姐,”
李嬷嬷微微屈膝,
礼数周全,
语气却没什么温度,
“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有劳嬷嬷亲自过来。”
崔令姜垂下眼睫,
声音轻柔,
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和疲惫,
“容我换身衣裳便去。”
“夫人体贴,
知您昨日受了惊吓,
特意吩咐不必拘礼,
这就过去吧。”
李嬷嬷的笑容不变,
话语里却毫无转圜余地。
崔令姜心知推脱不过,
只得应了声“是”,
随着李嬷嬷走出房门。
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
激得她微微一颤。
庭院中积雪未融,
几个粗使婆子正在沉默地扫雪,
见到她们,
都停下动作,
垂首避让,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一路无话。
穿过数重院落,
越往里走,
屋舍越发轩丽,
仆从也越发规矩森严。
到达长房嫡母所居的正院“锦瑟堂”时,
檐下侍立的丫鬟悄无声息地打起锦绣门帘,
一股温暖馥郁的暖香扑面而来,
与偏院的清冷简陋恍如两个世界。
崔夫人正端坐在临窗的暖榻上,
手中捧着一只小巧的鎏金手炉,
身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锦缎常服,
发髻梳得油光水滑,
插着一支赤金嵌宝的凤凰步摇,
仪态端庄,
面容保养得宜,
看不出具体年岁,
唯有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
透着久掌家事的精明与威严。
她并未抬头看进来的崔令姜,
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
发出细微的轻响。
崔令姜敛衽行礼,
声音低柔:
“令姜给夫人请安。”
崔夫人这才缓缓抬起眼皮,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那目光并不凌厉,
却带着一种掂量和审视,
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她并未让崔令姜起身,
也没赐座。
“昨日之事,
不必挂心,不过一校尉罢了。”
崔夫人开口,
声音平和,
却自带一股压力,
“受了惊吓吧?”
“劳夫人挂心,
女儿无碍。”
崔令姜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脖颈微酸。
“无碍便好。”
崔夫人放下茶盏,
发出清脆的一声磕碰,
“咱们崔家的女儿,
遇事当沉着大气,
莫要失了体统。
昨日那位卫校尉……似乎对你格外关注?”
来了。
崔令姜心头一紧,
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面上却依旧温顺:
“回夫人,
卫大人只是循例问话,
因令姜坐得离事发处稍近些罢了。
并无特别之处。”
“是么?”崔夫人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我怎听说,
他险些要当众搜你的身?”
崔令姜指尖微微一颤,
忙道:
“是令姜一时惊惧失态,
言语冲撞了大人。
幸得卫大人明理,
并未深究。”
暖阁内静了片刻,
只闻炭盆中银炭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良久,
崔夫人才淡淡道:
“起来吧。”
“谢夫人。”
崔令姜缓缓直起身,
垂首立于一旁,
感觉那道审视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身上。
“令姜,”
崔夫人的声音放缓了些,
却更显语重心长,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当知家族养育之恩,
也当知自身前程系于何处。
镇北侯府这门亲事,
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侯爷虽年长些,
却是朝廷柱石,
权势煊赫。
你若能入了侯府,
于你自身,
是一步登天;于家族,
亦是添一强援。
这其中轻重,
你可明白?”
她话语温和,
字字句句却都如同无形的枷锁,
重重压下。
“令姜明白。”
崔令姜低声应道,
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明白就好。”
崔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昨日之事,
纯属意外,
莫要因此乱了心神。
这几日便好生在院里歇着,
安安稳稳的,
预备着侯府那边的消息。
至于外间那些是是非非,”
她语气微沉,
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尤其是与官府、与那些不相干的人牵扯上的,
能避则避,
莫要听,
莫要问,
更莫要多嘴。
须知,
一言一行,
皆关乎崔氏门风。
行差踏错半步,
损的不是你一人颜面,
而是整个家族的声誉。
到时……”
她顿了顿,
凤眼中掠过一丝冷光:
“莫说锦绣前程,
便是这崔府偏院,
怕也再无你立锥之地。
你三叔父家那个不省心的……便是前车之鉴。”
冰冷的威胁,
裹着关怀的外衣,
赤裸裸地摊开。
崔令姜感到一股寒意自心底窜起,
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她深深低下头,
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声音轻颤却清晰:
“令姜……谨遵夫人教诲。
定当安分守己,
绝不辜负家族期望。”
“嗯。”
崔夫人似乎终于满意了,
挥了挥手,
“下去吧。
好好歇着。”
“令姜告退。”
崔令姜保持着恭顺的姿态,
一步步退出温暖如春却令人窒息的锦瑟堂。
直到走出院门,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
她才允许自己微微挺直了早已僵硬的背脊。
阳光照在雪地上,
反射出刺目的光。
她抬起头,
望着崔府高耸的院墙和层叠的屋檐,
那双总是低垂的眸子里,
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丝不甘与冰冷的决绝。
安分守己?锦绣前程?
那不过是家族为她规划好的、通往另一个精致囚笼的道路。
而袖中那枚令牌的冰冷触感,
和长房嫡母方才那句关于“三叔父家”的警告,
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
交叉抵住了她的咽喉。
退,
是万丈深渊。
进,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刺得喉咙生疼,
却也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必须更快地破解令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