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究未能继续。
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混杂着恐惧、不耐与猜忌的气氛中,
卫昭完成了对主位区域主要人物的初步询证。
未能得到突破性的线索,
但至少排除了几人当场下毒的可能。
在镇北侯特使愈发不耐的目光和崔家主委婉却持续的催促下,
卫昭终于下令,
允许大部分宾客登记名帖后陆续离去,
但严令随传随到,
不得离京。
至于刘给事的尸身以及相关物证,
则由神策军士严密看守,
等待作作进一步查验。
崔令姜几乎是凭借着本能,
混在崔家女眷之中,
低着头,
随着人流走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登上马车,
车轮碾过积雪的街道,
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她才仿佛重新找回了一丝呼吸的能力。
车厢内,
长房嫡母崔夫人始终闭目养神,
面色沉静,
看不出喜怒。
几位嫡出的姐妹也罕见地沉默着,
偶尔投向崔令姜的目光带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或许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或许有对她引来卫昭特别注意的微妙不满,
更多的则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没有人问她被单独问话的细节,
仿佛那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在这高门大宅里,
一个庶女的惊惧与委屈,
无人在意。
回到崔府偏院那间熟悉的闺房,
屏退了芸儿,
声称需要静一静,
崔令姜反手闩上门扉,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
才允许自己彻底松懈下来。
双腿发软,
几乎无法站立,
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后怕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卫昭那双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总是在她眼前浮现。
他最后那句关于她袖中之物的冰冷问话,
犹在耳畔回响。
他起疑了。
他一定起疑了!
虽然凭借急智和礼教大防暂时搪塞过去,
但那个男人绝非易与之辈。
他既然注意到了那枚令牌可能留下的压痕,
就绝不会轻易放弃这条线索。
今日是碍于场面无法搜身,
那明日呢?后日呢?若他寻得其他由头,
或是得了更高人物的首肯……
崔令姜不敢再想下去。
她快步走到窗边,
警惕地四下张望,
确认院中无人后,
才从袖中取出那枚冰凉刺骨的玄色令牌,
紧紧攥在手心。
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却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为何会引来杀身之祸?
又为何会与宫廷内侍的暴毙扯上关系?
那个“星沉海沸”的疯话,
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个个谜团如同乱麻,
纠缠在她心头。
她深知,
坐以待毙绝无生路。
必须尽快弄清这令牌的来历和含义,
才能判断危险来自何方,
又该如何应对。
深吸一口气,
崔令姜走到书案前。
案上,
那盏孤灯再次亮起,
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几卷她平日翻阅的古籍和那些绘制着机括图样的纸张。
她将令牌置于灯下,
仔细端详。
手指抚过那繁复诡异的星纹旋涡,
触感冰凉而光滑。
她尝试着按压、旋转令牌的各个部位,
试图找出类似机括的开关,
却一无所获。
令牌浑然一体,
除了那阴刻的图案,
再无任何特别之处。
那么,
秘密或许就在这图案本身。
她凝神静气,
努力回忆着自己过往读过的所有典籍。
经史子集、地方志异、工匠图谱、乃至那些被视为旁门左道的星象杂谈、秘闻野史……她过目不忘的能力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无数文字、图形在她脑中飞速闪过。
《开元占经》?不对,
那是官修正统星官体系,
与此纹路迥异。
《灵宪》、《浑天图注》?似乎有些关联,
但细节对不上。
莫非是道家符箓或是密宗法器上的纹样?也不像,
缺少了宗教特有的符号元素。
她蹙紧眉头,
目光再次落在那个深邃的旋涡中心。
忽然,
她脑中灵光一闪!
几年前,
她曾在家族藏书楼一个堆放废弃旧书的角落里,
无意中翻到过一本前朝遗留下的、没有署名且残破不堪的《杂纂秘要》。
那书中记载的多是些荒诞不经的传说和早已失传的技艺,
其中有一篇似乎提到过一种古老的、用于秘密传递信息的“星轨密文”,
并附有一张极其简陋的示意图,
那星辰连接的方式,
似乎与这令牌上的轨迹有几分模糊的相似!
当时她只觉有趣,
并未深究,
那本书后来也不知所踪。
难道……
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立刻起身,
从床榻下的一个旧箱笼里,
翻出几本她私下搜集或手抄的、关于密码破译和机关暗语的零散笔记和残卷。
这些都是她平日聊以自娱的爱好,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可能用来救命。
她快速翻阅着,
指尖因急切而微微颤抖。
终于,
在一页记录着各种替代密码和图形密码的笔记中,
她找到了几种以星点位置和连线方向来表示不同含义的古老方法。
虽然与令牌上的纹路并非完全一致,
但这无疑提供了一个方向!
她重新坐回灯下,
拿起纸笔,
开始尝试临摹令牌上的星纹,
仔细数着每一个星点的位置,
测量连线的角度和交汇点,
试图从中找出某种规律。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
窗外,
夜色深沉,
寒风呼啸。
崔令姜完全沉浸在了破解谜题的世界里,
忘记了恐惧,
忘记了疲惫。
她的眼神专注而明亮,
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此刻,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柔弱庶女,
而是一个凭借自身才智与未知危险搏斗的战士。
然而,
她并不知道,
就在她于灯下苦苦思索之时
——
崔府高墙之外,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
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过,
最终停在了她所在偏院的外墙根下。
黑影抬起头,
帽檐下露出一双冰冷而毫无感情的眼睛,
精准地锁定了她那扇还透着微弱灯光的窗户。
危机,
并未因宴席散去而消失,
反而如同附骨之蛆,
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