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楼内的混乱渐次平息,
却并非归于安宁,
而是化作一种更为粘稠的、各方势力暗自角力的压抑。
宾客们被拘在原位,
无人敢大声喧哗,
唯有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厅堂内起伏。
空气中混杂着残羹冷炙的气味、惊惧的汗味,
以及那若有若无、却令人极度不安的血腥气。
卫昭立于刘给事倒毙之处,
对周遭暗流涌动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屏退左右,
亲自蹲下身,
再次掀开覆盖尸身的桌帷一角。
浓重的血腥味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异味扑面而来,
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日光透过高窗,
落在刘给事青灰扭曲的脸上和僵直的手指上。
卫昭的目光跳过那狰狞的面容,
专注于细节。
他取出一方素白棉帕,
极其小心地托起刘给事那只曾紧紧攥握、被他强行掰开的右手。
指尖冰凉僵硬,
指甲因剧烈的痉挛而有些许破损。
卫昭的目光如炬,
仔细逡巡着指甲的缝隙。
果然,
在食指与中指的指甲缝深处,
沾染着些许极细微的、不同于血污的褐黄色黏腻残留物。
他眼神一凝,
用另一块干净帕子的边缘,
极其小心地将那一点残留物刮取下来。
动作轻缓专业,
生怕损坏这微不足道却可能至关重要的证据。
随后,
他凑近些许,
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仔细分辨着从那残留物上散发出的、极其淡薄的奇异气味。
那气味被浓烈的血腥味掩盖,
若非他五感远超常人,
几乎难以捕捉。
那是一股极其奇特的味道。
初闻似有檀香般的沉郁,
却又隐隐透着一股燥烈的甜腻,
甜腻之下,
似乎还埋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
几种味道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复合气息。
绝非寻常香料。
卫昭缓缓直起身,
将沾有残留物的帕子仔细叠好,
纳入怀中贴身处。
他的面色沉静如水,
眼底却已翻涌起深思的波澜。
就在这时,
一个洪亮而略带粗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卫校尉!”
镇北侯特使,
那位虬髯大汉,
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
他身材魁梧,
步履沉稳,
站在卫昭身旁,
竟比卫昭还高出半个头,
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他并未看地上的尸体,
一双虎目灼灼地盯着卫昭,
脸上已无之前的惊怒,
反而带着一种属于边镇悍将的、经历过血火洗礼的沉凝。
“查出些眉目了?”他开口问道,
语气直接,
甚至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近乎平起平坐的意味,
全然不像其他官员面对神策军将领时的小心翼翼。
卫昭抬眼,
迎上他的目光,
不卑不亢:
“正在勘查。
特使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
虬髯特使摆了摆手,
声音压低了些,
却更显分量,
“只是死的毕竟是朝廷命官,
又是在给咱镇北侯府接风的宴上出的事。
侯爷那边,
总得有个交代。
卫校尉办案,
咱信得过。
只是这满堂的宾客,
多是体面人,
总这么拘着,
也不是个事儿。”
他话锋微转,
目光扫过全场,
意有所指:
“况且,
这百花楼毕竟不是军牢大狱。
有些规矩……呵呵,
想必卫校尉也明白。”
他话语看似商量,
实则带着隐隐的催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暗示着长时间扣押在场权贵可能带来的反弹,
以及镇北侯府并非可以随意拿捏的存在。
卫昭面色不变,
心中却瞬间清明。
这是特使在宣扬藩镇强权的态度
——表面的配合之下,
是寸步不让的底气和急于掌控局面的意图。
他们或许不在意一个刘给事的死活,
但绝不容许此事损害镇北侯府的威严,
或是拖延他们的行程计划。
“特使放心。”
卫昭声音平稳,
滴水不漏,
“神策军依律办案,
只为查明真相,
擒拿真凶,
无意打扰诸位大人。
一旦问询清楚,
排除嫌疑,
自当恭送各位大人回府。
至于规矩……”他顿了顿,
目光锐利地回视特使,
“在天子脚下,
律法便是最大的规矩。
相信镇北侯忠心体国,
亦会支持卫某秉公执法,
给朝廷、也给侯爷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他这番话,
软中带硬,
既点明了依法办案的立场,
又抬出了朝廷和天子,
巧妙的将镇北侯置于“忠心体国”应支持办案的位置上,
丝毫未因对方的身份而退缩。
虬髯特使目光闪烁了一下,
盯着卫昭看了片刻,
忽然咧嘴一笑,
只是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
“好!卫校尉快人快语,
是条汉子!既如此,
咱镇北侯府自然配合。
需要问什么,
查什么,
校尉尽管行事。
只是……”他上前一步,
声音压得更低,
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
带着一股边地风沙磨砺出的狠戾气息,
“动作最好快些。
北境来的儿郎,
脾气躁,
等久了,
怕是不耐烦。”
隐含的威胁,
赤裸裸地摊开。
卫昭眼神微冷,
却并未接话,
只是略一颔首:
“卫某自有分寸。”
特使哈哈一笑,
拍了拍卫昭的肩膀,
力道不轻,
随即转身走回座位,
大马金刀地一坐,
目光如电般扫视着全场,
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经过这番短暂交锋,
卫昭更加确定此案背后水深。
他不再耽搁,
沉声唤道:
“张焕。”
副手立刻上前:
“校尉有何吩咐?”
“带几个人,
仔细查验刘给事案前所有饮食、器皿,
乃至座椅、地面,
任何可疑之物,
哪怕一丝粉末,
一片残屑,
皆需收集起来,
单独存放,
小心不要沾污。”
卫昭下令,
条理清晰,
“另,
询问其左右邻座之人,
可曾注意到刘给事倒地前有何异常举动,
或接触过何特殊物件。
重点留意……是否有异常香气。”
“得令!”张焕领命,
立刻带人行动起来。
卫昭自己则开始亲自询问主位附近的几位官员和崔家重要人物。
他的问题看似常规,
却总在不经意间,
将话题引向香料、异物等细节。
他的目光偶尔掠过女眷区域。
那个崔家庶女依旧低着头,
显得柔弱可怜。
但卫昭的视线在她那宽大的袖口处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他不动声色地招来一名亲兵,
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亲兵点头,
悄然退至一旁,
目光却如同无形的网,
开始更加密切地关注起女眷席那边的动静。
怀中所藏的那一点香料残留,
如同一个沉默的引路人,
正将他引向一条隐藏在繁华盛宴之下的、幽深而危险的迷途。
而这条路上,
显然不止他一个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