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岩城的轮廓,
彻底消失在身后铅灰色的天空下。
秦无瑕率领着玄蛊七子,
如同一支被风雪削薄的鬼影,
在覆着肮脏残雪的北境荒原上疾行。
“破甲鹞”弩机的图纸,
此刻正贴身藏在那特制的防水隔火皮囊里。
来时是潜伏渗透,
归途更需隐匿行踪,
如履薄冰。
他们专挑那些连野兔都罕至的废弃小径、被洗劫一空的村落残骸穿行。
然而,
这片被战火反复犁过、被各方势力肆意践踏的北境大地,
早已没有了真正的“安宁”可言,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等待最后腐烂的舞台。
“统领,
前方三里,
有个小村落,
舆图上标注叫‘柳条沟’。”
代号“影蛛”的队员从前方如同真正的蜘蛛般悄无声息地滑回,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一丝极力掩饰下的滞涩与干哑,
“看情形……刚被洗劫过不久,
像是溃兵所为。
还有……少量散兵游勇在里头……像是在‘刮地皮’。”
秦无瑕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她打了个简洁的手势,
队伍的速度立刻放缓下来,
悄无声息地向那片弥漫着不祥气息的村落靠近。
尚未踏入村口,
那幅人间惨剧便已蛮横地撞入眼帘。
村口那歪斜牌坊,
被烈火烧得只剩几根焦黑扭曲的骨架,
倔强而凄惨地指向阴沉的天空。
几具村民的尸体,
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完全违背人体常理的扭曲姿态,
倒毙在路旁,
或被悬挂在残垣上。
风穿过空洞的门窗,
带来断断续续的女子的哭泣声、溃兵们发出的粗野狂笑、以及砸碎最后一点家当的刺耳碎裂声。
秦无瑕打了个分散隐蔽、静默观察的手势。
她本人则如同一缕没有重量的紫色轻烟,
足尖在断壁上几点,
便轻盈地掠上一处半塌的、还能提供些许视野的土墙顶端,
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寒星,
冷静而锐利地投向村落内部那片混乱的修罗场。
只见大约二三十名异常癫狂的溃兵,
正如同发现腐肉的鬣狗,
在村子里进行着最后的、毫无意义的掠夺。
他们砸开那些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门,
抢夺着一切可见的、或许能换几个铜板的物什——半袋发霉的黍米,
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
甚至一口裂了缝的铁锅。
任何一丝迟缓或微不足道的反抗,
招来的都是毫不留情的杀戮。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
死死抱着怀里那半袋最后活命的黍米,
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溃兵不耐烦地啐了一口,
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心口。
老翁干瘦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向后倒去,
那溃兵跟上一步,
手中卷了刃的腰刀毫不犹豫地捅入了他的腹部,
甚至还恶意地搅动了一下。
老翁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呼喊什么,
最终只涌出一股暗红的血沫,
便再无声息。
不远处,
一个衣衫被撕扯得几近不能蔽体的年轻妇人,
被两名眼泛淫光的溃兵从藏身的柴垛里拖拽出来,
她发出绝望地哀嚎,
徒劳地挣扎着。
她的孩子,
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四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男童,
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哇哇大哭,
下意识地扑过去,
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一名溃兵的小腿,
张开小嘴,
狠狠咬了下去。
那溃兵吃痛,
反手用刀柄重重砸在孩童的后脑勺上。
那哭声戛然而止,
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
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再不动弹,
只有后脑处缓缓洇开一团刺目的红。
那妇人目睹此景,
发出一声撕裂空气的、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
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
猛地挣脱了束缚,
一头撞向旁边坚硬的断墙!
“噗嗤”一声闷响。
鲜血混合着灰白的脑浆,
在斑驳的墙面上炸开一朵残酷而绝望的花。
妇人的身体顺着墙壁滑落,
最终伏在那已无声息的孩童身边,
微微抽搐了两下,
便再不动了。
秦无瑕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她见过太多的死亡。
滇西的原始密林中,
毒虫猛兽的噬咬,
部落间世代血仇的厮杀,
她亲手调配的毒药结束过的生命,
亦不在少数。
她曾以为,
死亡无非是生命的另一种形态,
或是任务完成的一个标记。
但眼前这由纯粹的暴虐、彻底的混乱、以及最深沉的绝望交织碾压而成的人间地狱,
却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冰冷的、几乎要让她窒息的无形力量,
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这就是战争?
这就是王上口中,
欲夺取天下、庇护滇西子民所必须经历的“阵痛”?
这就是那些冰冷战略图上,
一个个被标记、被争夺的城池和土地之下,
真实发生的景象?
她奉命潜入北境,
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窃取这“破甲鹞”弩机图纸,
是为了增强滇西军的实力,
是为了让王上的武库中多一件利器,
是为了在那宏大的霸业蓝图上,
增添一块坚实的基石。
王上曾说,
唯有拥有绝对强大的武力,
才能震慑四方,
才能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中,
庇护滇西的万千子民不受欺凌。
她一直将此奉为圭臬,
视为自身存在不容置疑的价值与使命,
是她自幼被灌输、被培养的核心信念。
可眼前这些北境的百姓呢?
这些倒在血泊中的老翁、妇人、孩童,
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或许一生都未曾离开过这片土地,
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守着他们祖辈传下来的、虽然破败却能遮风挡雨的屋舍,
守着那一点点从贫瘠土地里刨挖出来的、赖以活命的口粮。
他们脸上的惊恐与绝望,
与滇西那些需要王上庇护的子民,
在本质上,
有何不同?
“唔……”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
从她藏身的土墙正下方传来。
秦无瑕冰冷的目光向下移动。
只见一个约莫十来岁、瘦骨嶙峋的女孩,
蜷缩在墙根最深的阴影里。
她浑身沾满了污黑的雪泥和已经发黑的血渍,
破烂的单衣根本无法抵御严寒,
小小的身体冻得瑟瑟发抖。
而她怀里,
竟还紧紧抱着一个更小的、面色青紫、显然早已没了声息的男婴。
女孩的左腿上,
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皮肉外翻,
深可见骨,
鲜血仍在不断地、缓慢地向外渗出,
将她身下那一小片雪地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她脸色惨白,
嘴唇冻得乌紫,
一双因为极度恐惧和失血而显得异常空洞的大眼睛,
正茫然地望着突然出现在墙头的秦无瑕。
这眼神,
纯粹、脆弱,
却又带着一种濒死前的执拗,
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
狠狠地刺入了秦无瑕心脏最深处,
穿透了那层由多年严苛训练和杀戮任务筑起的坚硬冰壳。
她几乎是身体本能快于思维,
右手已经探入怀中,
摸到了那个小巧却沉甸甸的瓷瓶——里面是她用滇西秘法精心调配的、能快速止血镇痛、甚至吊住一口气的金疮药。
以她的身手,
下去救这个女孩,
清理伤口,
敷上药粉,
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但是,
然后呢?
玄蛊卫的行踪是最高机密,
不容有任何暴露的风险。
带着一个这样的累赘,
如何穿越这危机四伏、遍布各方势力眼线的北境荒原?
任务完成的讯息,
必须尽快、安全地送回滇西,
交到王上手中。
王命高于一切,
——这是她一直被教导,
并且身体力行的准则。
她的手停在半空,
指尖感受着瓷瓶那冰冷光滑的釉面,
这触感清晰地提醒着她自身的职责、立场,
以及那不容逾越的界限。
墙下的女孩,
她那空洞的眼神里,
艰难地燃起一点微弱的火星,
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着,
用尽最后力气,
发出气若游丝、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哀求:
“……娘……冷……救……救我……”
这微弱的声音,
却像一道惊雷,
在秦无瑕死寂的心湖中炸响。
她猛地想起很多年前,
在滇西那片潮湿闷热、危机四伏的雨林,
自己也曾被毒蛇咬伤,
倒在泥泞中,
用同样无助、充满渴求的眼神,
望着那个偶然路过、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并带入王庭、传授她医术与毒理,
给了她新生与使命的医师。
那一刻,
她以为自己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光。
而现在,
角色互换。
她成了那个站在高处,
手握着他人生死抉择权力的人。
她有能力给予生机,
却必须因为更“宏大”的目标,
而冷静地、理智地选择放弃。
“统领,”
“水蛭”瘦小的身影紧贴着墙面滑到她身侧,
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息,
“东面那些溃兵开始往村外集结,
看样子抢够了,
要走了。
我们是否……按计划撤离?”
秦无瑕猛地闭上了眼睛,
胸腔里仿佛有冰棱在相互撞击,
发出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碎裂声。
再次睁开时,
那双眸子已恢复了一片深不见底、冻结一切的寒潭,
再也看不出丝毫波澜与情绪。
她将那个代表着生机的瓷瓶,
决绝地重新塞回怀中最深处,
仿佛要将其永远埋葬。
声音冷冽得如同万载不化的玄冰,
没有丝毫起伏:
“清理掉所有我们可能停留过的痕迹。
按原定撤离路线,
走。”
她没有再去看那个女孩一眼,
哪怕余光都没有扫过。
身形如同被风吹散的紫烟,
悄无声息地从墙头滑落,
精准地融入队友们构成的阴影之中,
向着村落外围预定的撤离点,
迅速而决然地潜去。
身后,
那女孩最终未能等来回应,
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与溃兵们带着满足与暴戾的喧嚣叫骂声,
逐渐远去,
混杂在北方荒原永无止息的呼啸风声中,
变得越来越模糊,
终不可闻。
然而,
那声音,
那画面,
却像最恶毒的诅咒,
又像最尖锐的冰锥,
狠狠地楔入了秦无瑕的心中,
无法剥离。
队伍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中疾行。
每个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统领身上,
那股比北境的寒风更加刺骨、更加沉重的压力,
无人敢出声,
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秦无瑕的脑海中,
不受控制地、反复地闪现着那些刚刚目睹的画面:
老翁圆睁的、死不瞑目的双眼,
妇人决绝撞墙时迸溅的红白,
孩童软倒的微小身躯,
还有……那个女孩最后看向她时,
那混合着希冀与绝望的、如同最后烛火般摇曳的眼神。
“王上……我们如此费尽心机,
制造、夺取这些更强、更高效的杀戮兵器,
究竟是为了庇护想要活下去的人……还是为了在这片大地上,
制造出更多、更惨烈的‘柳条沟’?”
一个从未有过的、堪称大逆不道的念头,
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种子,
在她那自幼被“王命至上”、“滇西利益高于一切”所浇铸的、坚如磐石的信念壁垒上,
悄无声息地、却顽固地探出了一丝细微的、却足以致命的裂纹。
她一直坚信,
自己执行的是一项项精准、冷酷、高效的任务,
是为了一个遥远却必然光明的、宏大到可以覆盖一切牺牲的正义目标。
可当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无可回避地目睹,
那宏大目标之下,
被无情碾碎的、一个个有着鲜活面孔和温度的生命时,
那种冰冷的、粘稠的、无比真实的残酷,
像无数细小的冰针,
刺穿了她所有的心理防御,
让她第一次对自身所行之路的意义,
对那至高无上的王命背后所隐藏的代价,
产生了无法遏制、也无法忽略的深刻困惑与动摇。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之中,
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却远不及心口那一片空茫的钝痛。
怀中皮囊里那份来之不易的弩机图纸,
此刻仿佛重若千钧,
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完成任务,
将图纸安全送回滇西,
是她身为玄蛊卫统领不容推卸的职责,
是烙印在她骨血里的信条。
可胸腔里那颗曾经被医术浸润、被教导过救死扶伤、也曾被一丝微弱温暖照亮过的心,
却在无人听见的深渊里,
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质问:
这一切,
真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