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葬星原,
冬日仿佛永无尽头。
天地间一派死寂的灰白,
唯有那依托废弃戍垒“黑石堡”构建的地下石窟群,
在永冻的土层之下,
悄然孕育着与这酷烈严寒截然不同的生机与灼热。
石窟深处,
一间被夜明珠柔和光辉笼罩的密室内,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油脂、以及某种特殊矿物被加热后散发的淡淡焦糊气息。
这里不似寻常匠作坊那般杂乱,
各类工具、材料分门别类,
井然有序。
中央一张宽大的石台上,
铺陈着数张绘满繁复星轨、几何图形与奇异符号的牛皮图纸,
旁边散落着几件半成品的黄铜构件,
在珠光下反射着暗沉的光泽。
谢知非负手立于石台前,
身上依旧是那套半旧的靛蓝粗布行商衣衫,
脸上的人皮面具遮掩了他真实的疲惫与专注,
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
此刻正紧紧锁在石台中央那件由无数细小齿轮、磁石,
以及镶嵌着微缩水晶刻度的精密构件组合而成的器物上。
这便是他们耗时数月,
呕心沥血,
试图复现并改良的前朝观星阁秘宝之一——“司南璇玑仪”的雏形。
“少主,”
墨渊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
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
但细听之下,
仍能辨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激动,
“杜先生和鲁师傅那边,
最后一道校准工序已完成。
按您提供的‘星枢定位法’与改良后的磁石阵列,
新制的三台‘璇玑仪’,
在隔绝外界干扰的密室内测试,
指向偏差已稳定在……半度之内。”
“半度……”谢知非缓缓重复着这个数字,
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黄铜构件,
感受着其下精密齿轮传递来的细微震动,
“比军中常用的指南车,
精度提升了何止十倍。
观星阁先贤之智,
果然浩瀚如海。”
他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广袤无垠的沙漠,
遮天蔽日的风沙,
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
还有那在绝境中因迷失方向而最终力竭倒下的孤影……精确的指向,
在这乱世之中,
尤其是在西北这般地貌多变、天象莫测之地,
往往意味着生存的机会,
战术的先机,
甚至是战略的主动。
“只是,”
墨渊的话锋微转,
带着一丝谨慎的提醒,
“此物制作极其耗费工时与珍稀材料,
尤其是这几块核心的‘星纹磁石’和‘感应水晶’,
搜遍我们目前掌控的渠道,
存量亦是不多。
大规模装备,
短期内绝无可能。”
谢知非睁开眼,
眸光锐利如初:
“无妨。
好钢需用在刀刃上。
第一批成品,
优先配给‘暗辰’最精锐的探哨小队,
以及……执行特殊渗透、长途奔袭任务的核心队伍。”
他顿了顿,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们要让这微弱的‘星火’,
首先在最需要光亮的地方燃烧起来。”
片刻后,
在另一处更为宽敞、兼具议事与试验功能的大厅内,
杜衡、鲁彦,
以及另外几名核心的工匠与学者围拢在一起。
大厅一角,
熊熊燃烧的炭盆驱散着从石缝渗入的寒意,
也映照着众人脸上混杂着疲惫与兴奋的神情。
鲁彦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
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块打磨光滑的水晶镜片,
嵌入一台已组装完毕的“司南璇玑仪”外壳卡槽中。
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嗒”声,
仪器内部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如同蜂鸣般的齿轮转动声,
中央的磁针在镶嵌着繁复星宿刻度与方位标记的水晶表盘上微微颤动,
最终稳定地指向一个方向。
“成了!”
鲁彦长长舒了一口气,
古铜色的脸庞因激动而泛着红光,
他忍不住用粗豪的嗓音低吼道,
“他娘的!
这玩意儿,
比俺们鲁家祖传的‘千榫法’弄出来的最精巧的机关锁,
还要刁钻百倍!”
杜衡站在一旁,
虽未像鲁彦那般外露,
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也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天然水晶磨制的简易眼镜,
——这是他自己为了研究那些微缩星图而琢磨出来的小物件,
——仔细端详着仪器表盘上那些细密精准的刻度。
“鬼斧神工,
莫过于此。”
杜衡的声音带着文人特有的感慨,
“谁能想到,
前人竟能将星象运转之理、地磁感应之妙,
融于这方寸之间?
若非少主提供的核心算法与观星阁残卷指引,
我等便是穷尽一生,
怕也难以窥其门径。”
他转向谢知非,
眼中充满了敬佩与一种找到同道、得以施展毕生所学的光芒,
“少主,
此物一旦应用于实战,
无论是在茫茫大漠,
还是在那幽深似海的地下迷宫,
皆可为将士们指明方向,
效用非凡!”
谢知非走上前,
亲手拿起其中一台完工的“司南璇玑仪”。
仪器入手微沉,
触感冰凉,
黄铜外壳上简洁流畅的线条与内部蕴含的极致复杂形成鲜明对比。
他指尖抚过那光滑的水晶表盘,
感受着其下仿佛拥有生命般的磁针振动。
“杜先生,
鲁师傅,
还有诸位,”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因长期熬夜和专注研究而略显憔悴,
却又因成功而熠熠生辉的脸庞,
“辛苦了。
此物能成,
非我谢知非一人之功,
乃是集诸位之智慧心血,
方能在先贤遗泽之上,
开出这一朵新花。”
他的语气平静,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
让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我知道,
诸位之中,
有人曾因科场不公而困顿潦倒,
有人因权贵盘剥而家业败落,
更有甚者,
亲友蒙难,
自身亦饱经流离之苦。”
谢知非的声音不高,
却字字敲打在众人心坎上,
勾起了各自不愿回首的往事,
让大厅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沉重起来,
“这雍朝三百年,
门阀林立,
朽木为官,
早已将寒门士子、技艺匠人的上升之路堵死,
将尔等的心血才学视如草芥。”
他话锋一转,
举起手中的“司南璇玑仪”,
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愤与更深的笃定:
“但今日,
我们手中所持,
为何物?
非是金银珠玉,
非是权势官印,
而是知识!
是技艺!
是足以改变这乱世格局的力量!”
“那高高在上的庙堂衮衮诸公,
那拥兵自重的藩镇节帅,
他们依仗的是什么?
是祖辈蒙荫?
是兵甲之利?
还是那早已腐烂不堪的旧秩序?”
谢知非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
扫视众人,
“他们视我等为草莽,
为蝼蚁,
可以随意践踏。
但他们永远不会明白,
真正能撬动天下的,
往往是他们最看不起的‘奇技淫巧’,
是源于星辰大海的规律,
是源于巧思匠心的创造!”
他缓缓将仪器放回石台,
声音恢复了几分平缓,
却更显力量:
“这‘司南璇玑仪’,
便是明证!
它告诉我们,
路,
并非只有他们划定的那一条。
我们脚下所行,
手中所创,
便是新的路,
新的秩序!
一个不论门第、唯才是举,
让寒门学子可凭经纶直上青云,
让工匠心血能得到尊重传承的秩序!”
杜衡深吸一口气,
仿佛要将胸中积郁多年的块垒尽数吐出,
他朝着谢知非深深一揖:
“杜某蹉跎半生,
空有报国之志,
却无报国之门。
得遇少主,
方知天地广阔,
大道非止一条。
愿以此残躯,
随少主劈荆斩棘,
纵死不悔!”
鲁彦更是重重一拍大腿,
声若洪钟:
“俺是个粗人,
不懂那些大道理!
但俺知道,
跟着少主,
能做出这等厉害家伙,
能让俺鲁家的手艺不被埋没,
还能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混账东西刮目相看!
这就够了!
少主让俺咋干俺就咋干!”
其他工匠学者也纷纷激动附和,
眼中燃烧着被理想点燃的火焰。
他们在这里,
不仅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
更找到了久违的尊严与价值。
就在这时,
一名“暗辰”队员快步走入,
将一枚小小的铜管递给墨渊。
墨渊验看后,
低声在谢知非耳边禀报:
“少主,
雍京老陈密信。
另外,
我们派往北境的小队,
已携第一台‘璇玑仪’原型机抵达预定位置,
初步反馈……效果超出预期,
尤其是在夜间和恶劣天气下的定位能力。”
谢知非眼中精光一闪,
微微颔首。
他接过铜管,
取出内里的纸条快速浏览。
纸条上的字迹是用特殊药水书写,
需在火苗上略烤方能显现。
字迹潦草而简短,
显然书写时情况紧急。
“王守澄疑对卫昭旧部下手,
意在剪除羽翼,
或逼卫就范。
京中暗流更甚,
恐有大变。
另,
崔氏女之‘聆风阁’,
似已引起多方注意,
靖海公府亦有接触。”
谢知非的指尖轻轻捻过纸条边缘,
眼神晦暗不明。
王守澄这条老狗,
果然不肯安分。
卫昭如今在北方挣扎求存,
若再被朝廷背后捅刀……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位坚守着可笑“忠义”的年轻将领,
在面对内外交困时的艰难。
还有崔令姜……那个看似柔弱,
实则心志比许多男子更为坚韧的女子。
她的“聆风阁”终究是藏不住了。
家族、靖海公、乃至更多的势力,
都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围拢过去。
她能否再次破局?
“少主?”
墨渊见他久未言语,
低声询问。
谢知非将纸条凑到炭盆边,
看着火舌将其迅速吞噬,
化为一小撮灰烬。
他抬起头,
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只是眼底深处,
多了一丝冰冷的算计。
“传令给北境小队,
就地潜伏,
利用‘璇玑仪’之便,
详细测绘北境主要通道、水源及镇北侯兵力调动可能路径。
所有数据,
加密传回。”
“是。”
“另外,”
谢知非顿了顿,
目光再次投向石台上那几台闪耀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司南璇玑仪”,
“挑选一批绝对忠诚、身手敏捷的队员,
加紧熟悉新仪器的操作。
我们有‘客人’,
快要到了。”
墨渊心领神会,
知道谢知非指的是那些通过不同渠道被“星火”计划吸引,
即将前来投奔或“考察”的各路人才,
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麻烦。
他躬身领命:
“属下明白。
会安排最可靠的人手。”
谢知非不再多言,
挥手让众人散去休息。
他自己却并未离开,
而是独自走到大厅一侧开凿出的望孔前。
透过厚厚的琉璃镜片,
望向外面被风雪笼罩的、漆黑一片的荒原。
寒风在望孔外呼啸,
如同万千冤魂的哭泣。
但他心中那簇名为“复仇”与“新生”的火焰,
却因这“司南璇玑仪”的成功,
以及远方传来的种种消息,
燃烧得更加旺盛,
也更加冰冷。
他知道,
这微弱的“星火”,
终究会以他期望的方式,
燎遍这片沉沦的大地。
而他要做的,
就是确保这火焰,
最终只为他所掌控的棋局而燃烧。
他轻轻摩挲着袖中那从不离身的玉骨扇,
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棋局,
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