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平镇,
“聆风阁”内,
翟姑娘正将一碟新切的、用糖霜腌渍的脆藕片放到靠窗的桌上。
她今日穿着一身更显厚实的靛蓝色缠枝纹棉裙,
领口袖边缀着素净的兔毛,
乌发简单地绾成一个髻,
斜插一根素银簪子,
整个人看起来沉静温婉,
与镇上那些操持家计、等待年关的女子并无不同。
午后,
茶馆内的客人渐渐稀少,
只剩下三两熟客还在慢悠悠地品着粗茶,
闲聊着年货采买和道听途说的边境消息。
就在这时,
一辆看似普通、却用料扎实、辕马神骏的青篷马车,
碾过冻得硬实的路面,
发出沉闷的声响,
稳稳停在了“聆风阁”门前。
车帘掀开,
一名身着深青色锦缎棉袍、外罩玄色狐裘、年约四旬、面容清癯儒雅的中年男子,
在一名小厮的搀扶下缓步下车。
他目光温润,
举止从容,
看似一位途经此地的富家翁或是低品级的文官,
但那双看似平和的眼睛扫过“聆风阁”略显朴素的牌匾时,
却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审视与了然。
崔令姜在柜台后抬起头,
目光与那中年男子相接的瞬间,
心脏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沉。
尽管对方做了寻常打扮,
但她几乎立刻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崔弘远的心腹幕僚之一,
也是她的远房堂叔,
崔文璟。
在崔家那样等级森严的门阀中,
这位堂叔虽非核心决策层,
却因其谨慎干练、善于言辞,
常被委以外联与执行一些不宜宣扬的事务。
他的突然到来,
绝无可能是偶然路过。
“客官里面请,
外面天寒。”
崔令姜压下心头的波澜,
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属于茶馆主人的温婉笑容,
迎上前去。
崔文璟微微颔首,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带着一种长辈打量晚辈的、混合着关切与评估的意味,
语气温和地开口:
“可是翟姑娘?
听闻此间茶水温厚,
特来讨一杯驱驱寒气。”
他的声音不高,
却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雍容气度。
“正是小女子。
客官过奖了,
快请里面坐。”
崔令姜侧身引他走向一处用屏风略作隔断的、相对安静的雅座。
阿言立刻机灵地奉上热手巾和刚沏好的热茶。
崔文璟优雅地坐下,
接过手巾擦了擦手,
又端起茶杯,
轻轻吹了吹气,
抿了一口,
赞道:
“果然清冽甘醇,
是好茶。”
他放下茶杯,
目光再次落在崔令姜身上,
仿佛随口问道:
“看姑娘谈吐举止,
不似寻常人家出身,
怎会在此经营这般小店?
可是家中遭了变故?”
崔令姜心中冷笑,
面上却依旧平静,
垂眸道:
“劳客官动问。
家道中落,
父母早逝,
不得已流落至此,
开间茶馆,
勉强糊口罢了。”
“哦?
原来如此。”
崔文璟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与同情,
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难为你了。
一个弱质女子,
在这兵荒马乱之年,
独自支撑门户,
想必十分不易。”
他话锋微微一顿,
语气变得更加温和,
甚至带着几分循循善诱,
“说起来,
姑娘的眉眼神态,
倒让崔某想起一位故人之后……也是这般年纪,
这般品貌,
只可惜……唉,
命运多舛,
如今亦是下落不明,
家族长辈们提及,
无不扼腕叹息,
日夜悬心。”
他这话说得极其含蓄,
却字字敲打在崔令姜的心上。
这是在用亲情和家族作为开场,
试图软化她的心防。
崔令姜抬起眼帘,
目光清澈地看着他,
声音依旧平稳:
“天下相似之人甚多,
客官怕是认错了。”
崔文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不再绕圈子,
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玲珑、触手温润的羊脂玉佩,
轻轻推到崔令姜面前的桌上。
那玉佩上雕刻着繁复的崔氏家族徽记,
中心却嵌着一颗罕见的、色泽深沉的墨玉,
这是崔氏核心子弟才有的信物,
象征着在家族中被寄予厚望的身份。
“令姜,”
他不再使用“翟姑娘”这个化名,
声音压低,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与沉重的压力,
“这里没有外人,
不必再伪装了。
你离家日久,
可知京中族老,
尤其是你伯父,
对你何等牵挂?
当日听闻你罹难的消息,
家主悲痛欲绝,
几乎病倒。
后来得知你尚在人世,
不知有多欣慰!
你是我崔氏血脉,
流落在外,
餐风露宿,
与三教九流周旋,
成何体统?
家族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的语气从最初的温和关怀,
逐渐转为带着责备与痛心,
仿佛崔令姜的“失踪”与“自立”是多么大逆不道、让家族蒙羞的行为。
崔令姜看着那枚玉佩,
指尖微微发凉。
她沉默了片刻,
方才开口,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伯父与族老们的挂念,
令姜感激。
只是,
当日京城大火,
令姜九死一生,
若非机缘巧合,
早已化作焦土。
如今既已‘死’过一回,
前尘往事,
譬如昨日。
在此地求得一方安宁,
自食其力,
并未觉得有损家族颜面。”
“糊涂!”
崔文璟眉头微蹙,
语气加重了几分,
“你身上流着崔家的血,
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
岂是一句‘前尘往事’就能割舍的?
家族生你养你,
予你姓氏,
教你诗书,
这份恩情,
你难道忘了?”
他顿了顿,
观察着崔令姜的神色,
见她依旧平静,
便放缓了语气,
带着几分语重心长,
“令姜啊,
叔父知道你心气高,
受了委屈。
可如今家族正值用人之际,
更需要你这样的子弟回来效力。
你伯父亲口承诺,
只要你肯回来,
过往一切,
概不追究。
之前许诺你的巡查理事之权、京中产业,
即刻兑现。
你母亲的追封诰命,
族中已开始操办,
只待你归家,
便可风风光光地入祠享祀,
告慰她在天之灵。
这难道不是你身为人女,
应尽的孝道吗?”
母亲……那个在她记忆中总是眉宇含愁、郁郁而终的柔弱女子……崔文璟精准地再次戳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一股混杂着酸楚、愧疚与难以言喻悲凉的情绪涌上心头,
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家族太懂得如何利用情感来绑架人心了。
她用力掐了掐掌心,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知道,
这些看似丰厚的条件背后,
必然有着更苛刻的要求。
“叔父,”
她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
语气却依旧疏离,
“家族厚爱,
令姜愧不敢当。
只是,
令姜才疏学浅,
恐怕难当大任。
况且,
此地虽小,
却也经营不易,
骤然舍弃……”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家族的良苦用心!”
崔文璟打断她,
脸上的温和终于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威压的严肃,
“你以为家族看重的是你这个人?
还是你这间小小的茶馆?”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下这间不大的厅堂,
意有所指,
“家族看重的,
是你如今掌握的东西——你与那卫昭、谢知非的关系,
你从星枢岛带回来的秘密,
还有……你这间‘聆风阁’暗中编织起来的那张网!”
他身体微微前倾,
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家主的意思很明确,
你必须回归家族。
不仅要回来,
还要将‘聆风阁’完全纳入家族的掌控之下。
这里的所有情报网络、人员名单、往来渠道,
必须毫无保留地交给家族!
这才是你对家族最大的价值,
也是你母亲能够获得哀荣的前提!”
图穷匕见。
家族不仅要她这个人,
更要她苦心经营的情报据点,
要榨干她所有的利用价值。
崔令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她看着崔文璟那双充满算计和势在必得的眼睛,
仿佛看到了家族那张巨大而冰冷的网,
正试图将她重新拖回那个华丽的囚笼。
“若我不愿呢?”
她轻声问,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崔文璟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反应,
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
靠回椅背,
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令姜,
你是个聪明孩子,
应该知道,
家族既然找到了你,
就不会任由你继续‘任性’下去。”
他顿了顿,
语气变得微妙起来,
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为你着想”的姿态,
“更何况,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
常年混迹于江湖草莽之间,
与来历不明的男子同行共处,
名声早已……唉,
家族也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考虑。”
他观察着崔令姜瞬间苍白的脸色,
继续缓缓说道:
“京城李相家的三公子,
年轻有为,
深得帝心,
前途不可限量。
他偶然听闻过你的事,
对你颇为……欣赏。
只要你点头,
家族便可为你促成这门婚事。
嫁入相府,
成为未来的当家主母,
岂不胜过在此抛头露面、担惊受怕百倍?
这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也是光耀我崔氏门楣的良机!”
联姻对象换成了当朝权相之子!
家族不仅要她的情报网,
还要用她的婚姻作为攀附新贵的筹码!
这比将她送给年迈的镇北侯为妾,
似乎“优厚”了许多,
但本质并无不同,
依旧是将她当作一件可以交易、可以巩固家族利益的工具。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涌上崔令姜的心头,
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
她想起卫昭离去时决绝而沉重的背影,
想起谢知非那双承载着血海深仇与冰冷野心的眼眸,
想起自己立下的、要在这乱世中争得一方天地的决心。
与那些在血与火中挣扎、试图把握自身命运的人相比,
家族这看似“锦绣”的出路,
是何等的虚伪与令人窒息!
她缓缓站起身,
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那里的崔文璟,
原本温婉的神情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玉石般坚硬的清冷。
她拿起桌上那枚象征着家族“厚望”的玉佩,
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
仿佛能触摸到其下隐藏的、冰冷无情的家族意志。
“叔父,”
她的声音不高,
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请回去转告伯父和族老们。
家族的生养之恩,
令姜不敢或忘。
母亲的哀荣,
亦是令姜心中所念。”
她话锋陡然一转,
目光锐利如出鞘的短刃:
“但,
令姜的路,
想自己走。
‘聆风阁’是令姜安身立命之所,
绝不会交给任何人。
至于李相家的婚事……”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将手中的玉佩轻轻放回崔文璟面前的桌上,
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恕难从命。”
崔文璟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崔令姜,
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如此不留余地地拒绝。
他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算计所取代。
他缓缓站起身,
整理了一下衣袍,
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和,
却比之前更加冰冷:
“令姜,
你还年轻,
不知世事艰难,
更不知家族的力量。
有些路,
不是你想不走,
就能不走的。
今日之言,
我希望你好好思量。
年关之前,
我会再来。
届时,
希望你能给家族,
也给你自己,
一个‘明智’的答复。”
说完,
他不再多看崔令姜一眼,
拂袖转身,
带着那名一直垂手侍立的小厮,
径直离开了“聆风阁”。
马车声再次响起,
渐行渐远,
最终消失在望平镇寂寥的街道尽头。
崔令姜独立原地,
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
寒风卷着雪沫趁机涌入,
吹得她裙裾飞扬,
发丝拂动。
她紧紧攥着袖口,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阿默和阿言担忧地走上前来。
“姑娘……”阿默低唤一声,
欲言又止。
崔令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很快消散。
她转过身,
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只是那双眸子,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
更加坚定。
“无妨。”
她轻声说道,
既是安慰他们,
也是告诫自己,
“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罢了。”
她走到窗边,
望着窗外的运河和灰蒙蒙的天空。
家族的逼迫如同这腊月的寒潮,
汹涌而至。
她知道,
拒绝了联姻和交出聆风阁,
意味着与家族的裂痕已无可弥补,
接下来将要面对的,
恐怕不仅仅是言语上的压力。
但,
那又如何?
她想起了卫昭在千军万马前的决绝,
想起了谢知非在黑暗中的孤身前行。
与他们所面临的刀光剑影、血海深仇相比,
家族这看似华丽的囚笼与冰冷的算计,
反而更坚定了她挣脱枷锁、走自己道路的决心。
这“聆风阁”,
不仅是她的安身之所,
更是她观察天下、积蓄力量的基点,
是她与远方那两个身影之间,
微弱却坚韧的联系。
她绝不会放手。
风雪似乎更急了些,
敲打着窗棂,
呜咽作响。
崔令姜微微挺直了脊背,
眼中闪过一丝凛然的光芒。
乱世如棋,
她这枚曾被弃若敝履的棋子,
如今,
也要在这棋盘上,
落下属于自己的、不容轻侮的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