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望平镇,
寒气凛冽如刀。
运河支流靠近岸边的水面已覆上一层薄脆的冰凌,
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码头上却反常地拥挤喧嚣,
橐橐的脚步声、力夫沉闷的号子、商贾焦灼的催促混杂在一起,
透着一股年关将近特有的、被时间驱赶着的仓皇。
人人都想在河道彻底封冻前,
将货物运抵或脱手,
换取能安稳过年的银钱。
“聆风阁”内,
炭盆烧得正旺,
驱散了门外渗入的刺骨寒意。
茶香与烘烤干果的暖香交织,
暂时抚慰着旅人疲惫的神经。
崔令姜——如今的“翟姑娘”,
正将一碟新炒的咸香豆子放在靠窗的桌上。
她穿着一身厚实的湘妃色棉裙,
外罩半旧月白比甲,
领口缀着一圈灰鼠毛,
衬得脸颊愈发白皙,
低眉顺目的模样,
与这小镇上任何一位为生计操劳的女子并无二致。
唯有当她那看似无意扫过厅堂的目光,
在几个高声议论的商旅身上停留片刻时,
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与温婉外表不符的沉静锐利。
“……完了!
全完了!”
一个身着簇新绸缎棉袍、却难掩满面愁容的胖商人刚踏进门,
便捶胸顿足,
几乎要哭出来,
“那帮天杀的水匪!
坐地起价也就罢了,
竟敢扣了我的船!
整整一船准备年节发卖的苏绣和南洋香料啊!
东家还等着这笔银子周转!
这要是年前赎不回来,
我……我拿什么脸回泉州去见东家!”
他姓郑,
是东南沿海一家与靖海公府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商号的管事,
此番押运年货北上,
本想趁着年关物价飞涨大赚一笔,
谁知却在“黑石滩”被新近崛起的“河龙王”给截住了,
索要的赎船费高得离谱。
旁边有人低声劝慰:
“郑管事,
破财消灾吧……
年关跟前,
这帮亡命徒更是肆无忌惮。
听说‘飞鱼峡’那边更邪乎,
沉船接连不断,
连官府都束手无策……”
“飞鱼峡我敢走吗?”
郑管事几乎要跳起来,
“那地方现在就是个鬼门关!
黑石滩好歹还能谈价钱,
飞鱼峡是连船带人直接喂了鱼!”
他颓然坐下,
双手抱头,
“这下可好,
南北水道,
竟是无路可走了!
东家若是怪罪下来……”
他打了个寒颤,
不敢再想下去。
角落里,
那位每日必至、默然看书的中年文士,
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目光依旧落在书卷上,
耳廓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崔令姜执壶上前,
为郑管事续上一杯滚烫的姜茶,
声音轻柔带着安抚:
“客官莫急,
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慢慢想办法。
年关难过,
总会寻到出路。”
郑管事抬头,
见是这位一向安静的茶馆主人,
苦笑着摇了摇头:
“翟姑娘,
你是不知道,
这回怕是过不去了……”
他絮絮叨叨,
又将困境说了一遍,
越说越是绝望。
崔令姜静静听着,
心中却如明镜。
黑石滩勒索,
飞鱼峡沉船……
这几日,
类似的消息她已从不同渠道听了多遍。
结合她暗中利用崔家那点有限权限查证的信息,
以及谢知非留下的“观星令”副令所能接触到的零散情报,
一个推断早已成形:
通往北境的水路,
正被人系统性地操控、破坏。
目的无非是敛财,
并加剧北境的物资困境。
而有能力、有动机做此事的,
赫连铮的嫌疑最大。
这郑管事,
无疑成了这股暗流下的牺牲品。
而他背后隐约可见的靖海公背景,
让他的困境,
在崔令姜眼中,
不再仅仅是一个商人的烦恼。
她想起卫昭单骑北上时决绝的背影,
想起谢知非那句“或许真能在这崩坏之世,闯出一条新路。”。
乱世汹汹,
她力量微薄,
无法持刀剑与他们并肩而战,
但若能在此地,
凭借这“聆风阁”,
织就一张细密的情报网,
或许……或许能在关键时刻,
为他们提供一丝微光,
一点助力。
而这第一笔生意,
便是开始。
她需要让这郑管事,
自己想到“聆风阁”,
或者说,
想到她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茶馆主人,
可能存在的“门路”。
接下来的两日,
郑管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在到处碰壁求告无门后,
天天来“聆风阁”枯坐,
唉声叹气。
崔令姜并不主动靠近,
只是在添水送茶时,
会似是无意地,
与熟识的茶客低声闲聊几句。
“……前日听一位老河工说,
他年轻时跑船,
若主河道不通,
偶尔也走‘青柳渡’那边的小岔路……”
“……落霞湾?
那边水浅,
大船难行,
但若是肯费些周折,
用小船驳运,
倒也不是不能走,
听说近来还挺太平……”
她的声音很轻,
混在茶馆的嘈杂里,
几乎不引人注意。
但一直竖起耳朵捕捉任何可能信息的郑管事,
却猛地捕捉到了“青柳渡”、“落霞湾”这几个字眼。
他狐疑地看向柜台后那抹沉静的身影,
见她正低头核算着账目,
侧脸恬淡,
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的闲谈。
希望如同黑暗中微弱的火星。
郑管事暗中派人去打探,
回报说青柳渡至落霞湾确有一段偏僻水道,
以往因需陆路转运三十里而鲜有商船问津,
但近来似乎并无水匪滋扰。
死马当活马医!
年关像一道催命符,
郑管事再也坐不住了。
这日打烊前,
他磨蹭到最后,
见厅内只剩三两茶客,
才快步走到柜台前,
压低了声音,
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恳求:
“翟姑娘!
前两日……似乎听你提起过‘青柳渡’和‘落霞湾’?”
崔令姜抬起眼帘,
眸光平静,
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
“客官怕是听岔了,
小女子只是与相熟茶客闲聊些风土人情。”
“姑娘!”
郑管事急得额头冒汗,
也顾不得许多,
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
飞快塞到柜台下,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
郑某如今是走投无路了!
若姑娘真有门路,
烦请救我老郑一次,
指点一条明路,
这……这只是定金!
只要货船能安然通过,
年后必有厚报!
我……我乃泉州‘永丰号’陈家的管事,
东家与靖海公府上亦有往来,
绝非虚言!
此次是我老郑,
刚从海上转到内陆上的头桩买卖,
姑娘若能解困,
于我老郑不吝于再生父母啊!”
他亮出些许背景,
既是增加筹码,
也是隐晦的施压。
又将自己的缘故一一吐出,
博个同情!
这一番话说完,
他死死地盯着崔令姜,
就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崔令姜沉默着,
目光扫过那锦囊,
又看向郑管事焦急而期盼的脸。
片刻,
她方才轻声道:
“郑管事既如此说……小女子也只是偶然听闻,
做不得准。
只知青柳渡至落霞湾一段,
近来确无风波,
似有贵人在彼处维持秩序。
只是陆路转运,
耗费时日人力,
非‘知根知底’、‘守规矩’的商队,
怕是难行。”
她的话依旧留有余地,
却点明了关键:
路线——青柳渡—落霞湾,
安全——贵人维持,无风波,
代价——陆路转运,需守规矩。
这“规矩”,
自然是除了明面上的转运费外,
还需支付给信息提供者的酬劳,
以及可能存在的、打点那条路上“贵人”的费用。
郑管事是明白人,
立刻懂了。
他眼中希望之火更旺,
连连点头:
“懂!
规矩郑某懂!
姑娘放心,
该有的心意,
绝不敢少!
只求消息确实!”
“小女子开店在此,
自是盼着客官们都能平安顺遂。”
崔令姜没有给出绝对保证,
语气依旧平和,
“信与不信,
路如何走,
还需客官自行决断。”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锦囊收入柜台下。
郑管事知道这已是对方能给出的最大承诺,
心中虽仍忐忑,
却也有了方向。
他重重一揖:
“多谢姑娘!
若此路果真通畅,
郑某永感大德!”
说罢,
匆匆离去,
身影没入门外浓重的夜色中。
交易在隐晦与谨慎中达成。
没有纸契,
没有担保,
全凭对局势的判断和绝望下的信任。
崔令姜独自站在空寂的茶馆里,
指尖拂过袖中那枚带着对方体温的锦囊。
里面除了金银,
更代表崔令姜可能搭出的一条线,
——代表永丰号陈家,
甚至靖海公势力的信息来源。
这第一单生意,
成了。
她缓步走到窗边,
望着窗外漆黑冰冷的运河。
腊月的寒风呼啸着,
卷起地上的枯叶。
她知道,
从这一刻起,
“聆风阁”不再仅仅是一个避世的港湾。
它悄然张开了网,
试图在这混乱的时局中,
捕捉信息,
换取力量,
为自己,
也为远方那两个生死未卜的身影,
挣得一丝微渺的自主与可能。
前路艰险,
但这孤灯,
既已点燃,
便只能迎风前行,
破开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