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
刮过北境荒芜的原野,
卷起漫天黄尘,
将天际那轮昏黄的日头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卫昭立马于一处矮丘之上,
身下青骢马不安地刨动着蹄子,
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瞬间凝结。
他身后,
是经过连日整顿、初具规模的“北地义勇”,
人数不过三百余,
甲胄兵器五花八门,
甚至许多人还穿着破烂的棉袄,
但那一双双望向他的眼睛,
却燃烧着历经磨难后未曾熄灭的火焰,
混杂着对生存的渴望、对复仇的执着,
以及一丝因他而凝聚起来的、微弱的希望。
他的目光,
越过起伏的丘陵,
落在远处那座在尘霾中若隐若现的土城轮廓上——栾城。
那是他的故乡,
是他血脉的源头,
也是此刻正被穹庐游骑和乱兵阴影笼罩的苦难之地。
族叔那封字字泣血的家书,
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
日夜灼烧。
然而,
一路北上的所见所闻,
尸骸枕藉的村落,
易子而食的惨状,
被王师践踏的焦土……
早已将他那腔“匡扶社稷”的热血,
浇得冰凉。
谢知非那尖锐的质问,
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你要扶保哪个社稷?
是那个孕育出眼前这般兽行的‘社稷’吗?”
他闭上眼,
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和隐约焦糊味的冰冷空气,
再睁开时,
眼中只剩下沉静如潭的坚毅。
忠君?
那个皇帝昏迷、朝堂瘫痪的“君”早已遥不可及。
护民?
空有一腔仁义,
在这乱世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卫昭,
需要力量,
实实在在、能守护一隅安宁的力量。
这支刚刚成型的队伍,
就是他手中最初的火种。
“将军,”
王栓子快步从坡下跑来,
年轻的脸庞被风沙吹得粗糙,
眼神却亮得惊人,
“探清楚了!
不是栾城,
是前方的‘石岭堡’,
栾城外围的一个屯粮小堡。
正被镇北侯麾下的一支偏师围着,
看样子是想打下这里,
作为进攻栾城的跳板。
守军看样子快顶不住了!”
卫昭眉头微蹙。
石岭堡他记得,
城墙低矮,
守备素来薄弱,
若非有些存粮,
平日根本引不起大军注意。
镇北侯的兵锋竟已触及至此?
“敌军多少?
主将是谁?”
他沉声问,
声音因连日奔波和风寒有些沙哑,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约莫五百人,
打着‘先锋营王’的旗号。”
赵铁柱接口道,
他原是边军老卒,
对北境军制颇为熟悉,
“领头的应该是个姓王的校尉,
听说手段狠辣,
之前攻破附近几个村子,
都没留活口。”
五百对三百,
还是镇北侯麾下正规的先锋营,
装备精良,
绝非他们这群乌合之众可比。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紧张的气息,
刚刚凝聚起来的士气仿佛被寒风吹得摇曳不定。
卫昭目光扫过身后那一张张或紧张、或茫然、或带着惧意的面孔。
他知道,
这一战,
不仅是救不救石岭堡的问题,
更是他这支队伍能否在这乱世立足的关键。
若退,
军心涣散,
前功尽弃;
若战,
则是以卵击石,
九死一生。
“将军,
咱们……咱们人少,
器械也不如人,
硬拼怕是……”
一个刚收拢不久的溃兵嗫嚅着,
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卫昭没有立刻回答,
他拨转马头,
面向众人,
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知道,
你们很多人怕。
怕死,
怕打不过,
怕白白送命。”
他顿了顿,
目光如炬,
缓缓扫过,
“我也怕。”
这话让众人都是一愣,
连王栓子和赵铁柱都意外地看向他。
“我怕看见更多的村子像我们来时路过的那样,
变成废墟;
我怕听见更多的父老乡亲,
像我的族人一样,
在胡虏和乱兵的刀下哀嚎;
我怕我们今日退了,
明日,
后日,
这北境之地,
将再无一片净土,
可以让我们,
让我们的家人,
苟延残喘!”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
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悲愤和决绝:
“石岭堡后面是什么?
是栾城!
是我们的家乡!
那里有我们的父母妻儿,
有看着我们长大的街坊邻里!
你们告诉我,
我们能退吗?”
“不能!”
王栓子第一个嘶声喊道,
眼眶泛红。
“不能退!”
赵铁柱猛地捶了一下胸口,
怒吼道。
稀稀拉拉的回应逐渐汇聚成一股微弱的声浪:
“不能退!”
卫昭猛地拔出腰间那柄用布帛包裹的横刀,
刀锋虽未完全出鞘,
但那凛然的杀气已扑面而来。
“镇北侯的兵是厉害,
但他们不仁!
视百姓如草芥,
屠戮同胞如刍狗!
我们人少,
但我们心中有义,
身后是家!
今日,
我卫昭在此立誓,
必与石岭堡共存亡!
你们,
可愿随我迎战?”
“愿随将军!”
这一次,
回应声整齐了许多,
带着破釜沉舟的壮烈。
“好!”
卫昭刀锋前指,
声音斩钉截铁,
“赵铁柱,
带你的人,
多备引火之物,
绕到敌军侧后,
听我号令,
焚烧他们的辎重粮草,
制造混乱!”
“得令!”
赵铁柱抱拳,
眼中凶光毕露。
“王栓子,
选三十名身手好的弟兄,
随我趁乱突入敌阵,
直取那个王校尉!
擒贼先擒王!”
“将军,
太危险了!”
王栓子急道。
“执行命令!”
卫昭不容置疑,
“其余人等,
由孙老叔统领,
多备锣鼓旗帜,
在正面山坡后摇旗呐喊,
佯装大军来袭,
分散敌军注意力!”
“是!”
命令下达,
队伍如同上紧发条的器械,
开始紧张有序地运转起来。
卫昭看着忙碌的众人,
心中并无十足把握,
但他深知,
狭路相逢,
勇者未必胜,
但怯者必亡。
他必须赌这一把,
为这支队伍,
也为这北境绝望的百姓,
赌出一个未来。
石岭堡下,
战况已呈一边倒之势。
低矮的土墙上遍布箭孔和砸痕,
守军伤亡惨重,
残存的士兵依托着垛口做着最后的抵抗。
城外,
黑压压的北境军士兵如同蚁群,
推动着简陋的云梯和撞木,
嘶吼着向上攀登。
那面“王”字将旗在风中狂舞,
旗下,
一名身着铁甲、面色狞厉的将领正大声督战,
正是先锋营校尉王焕。
“给老子冲上去!
打破堡子,
里面的粮食女人,
都是你们的!”
王焕挥舞着马鞭,
声音嘶哑,
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暴戾。
他仿佛已经看到攻破此堡后,
上级的嘉奖和丰厚的缴获。
就在此时,
后军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隐约有惊呼和喊杀声传来。
“怎么回事?”
王焕眉头一拧,
厉声喝问。
“报——校尉!
后方辎重队遇袭,
火光冲天!”
一名亲兵仓皇来报。
“什么?”
王焕心中一惊,
难道是栾城援军到了?
不可能,
探马明明回报栾城自身难保!
他急令一部人马回援,
然而命令尚未传达完毕,
侧翼又爆发出一阵更大的混乱!
只见一支人数不多、却异常悍勇的小队,
如同尖刀般撕开了侧翼的防线,
为首一人,
灰衣布袍,
手持一柄出鞘的横刀,
刀光如雪,
所过之处,
北境军士兵竟无一合之敌!
那人身形挺拔,
眼神冷冽如冰,
正是卫昭!
“挡住他们!
放箭!”
王焕又惊又怒,
指挥弓弩手瞄准。
箭雨泼洒而下,
卫昭舞动横刀,
格挡开大部分箭矢,
身形如游龙般在人群中穿梭,
目标明确,
直指王焕!
王栓子等人紧随其后,
拼死护住他的两翼。
“保护将军!”
王栓子嘶吼着,
用身体挡开一支射向卫昭的冷箭,
肩头瞬间被血染红。
卫昭心头一热,
但脚下毫不停滞。
他知道,
机会只有一次!
王焕见卫昭来势汹汹,
心中竟生出一丝怯意,
但旋即被恼怒取代。
“区区几个毛贼,
也敢猖狂!
拿命来!”
他拔出佩刀,
催马迎上。
两马交错,
刀锋碰撞,
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
卫昭的刀法传承自军中,
大开大阖,
沉稳刚猛,
每一刀都蕴含着沙场磨砺出的煞气。
王焕虽也勇悍,
但久疏战阵,
更兼心中已乱,
几个回合下来,
竟被卫昭逼得手忙脚乱。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焕气喘吁吁,
惊疑不定。
“取你狗命之人!”
卫昭低喝一声,
刀势陡然加快,
如同狂风暴雨,
抓住王焕一个破绽,
刀锋如毒蛇般探入,
直取其咽喉!
王焕骇然失色,
拼命向后仰倒,
同时挥刀格挡。
“铛”的一声巨响,
他手中佩刀竟被卫昭生生震飞!
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的脖颈划过,
带起一溜血珠。
“将军威武!”
王栓子见状,
激动得大喊。
与此同时,
后方赵铁柱点燃的辎重火光冲天,
浓烟滚滚;
正面山坡上,
孙老叔指挥着众人敲锣打鼓,
摇动旗帜,
烟尘大作,
仿佛真有千军万马杀来。
北境军本就因主将被制、后方起火而军心浮动,
见此情景,
更是以为中了埋伏,
瞬间大乱,
哭爹喊娘,
四散奔逃。
王焕被亲兵拼死救回,
看着溃不成军的部下和傲立阵前、横刀滴血的卫昭,
又惊又怒,
却知大势已去,
只得恨恨地看了一眼石岭堡和那个让他尝到败绩的灰衣将领,
在亲卫簇拥下狼狈撤退。
战场上,
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渐渐平息的喊杀声。
卫昭以刀拄地,
微微喘息。
这一战看似胜得干脆,
实则凶险万分,
若非攻其不备,
直捣黄龙,
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着溃逃的敌军,
心中并无多少喜悦,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更深的紧迫感。
“清理战场,
救治伤员,
清点缴获。”
他沉声下令,
声音恢复了平静。
石岭堡的守将,
一个浑身浴血、几乎虚脱的队正,
在士兵的搀扶下,
颤巍巍地打开堡门,
走到卫昭面前,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声音哽咽: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若非将军来得及时,
石岭堡…石岭堡就完了!
不知将军高姓大名?
末将…末将定当禀明上官,
为将军请功!”
卫昭伸手将他扶起,
摇了摇头:
“不必了。
同为戍守北境,
保境安民,
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
看着堡内惊魂未定的百姓和残存的守军,
缓声道,
“此地已不可久留,
收拾一下,
带上能带走的,
随我转移。”
那队正一愣,
随即明白过来,
镇北侯吃了亏,
必定会卷土重来,
石岭堡确实守不住了。
他看着卫昭身后那支虽然衣衫褴褛却士气昂扬的队伍,
尤其是那面不知何时悄然竖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简陋旗帜——白底黑字,
一个浓墨重彩的“卫”字,
心中顿时了然。
“愿…愿追随将军!”
队正再次躬身,
这一次,
带着真心实意的敬服。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
随着溃兵和逃难的百姓,
迅速在周边传播开来。
镇北侯麾下王校尉的偏师,
竟被一支名不见经传的“义军”击败,
损兵折将,
狼狈而逃。
而那支义军的首领,
姓卫,
使一柄横刀,
勇不可挡。
“卫字旗”之名,
如同在死寂的北境荒原上,
投下的一颗石子,
虽然微弱,
却漾开了层层涟漪。
有人不屑,
有人观望,
但更多在绝望中挣扎的人们,
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
看到了一丝微弱的星光。
卫昭站在刚刚扎下的简易营寨前,
望着北方沉沉的暮色。
他知道,
这仅仅是开始。
前路依旧漫长,
黑暗依旧浓重,
但他手中的力量,
终于不再是虚无的幻想。
他握紧了拳,
指尖冰凉,
心中那簇名为“力量”的火苗,
却在这一战后,
悄然燃烧得更旺了一些。
谢知非所指的那条充满风险却通往自主的道路,
其入口,
似乎也因这一战,
而隐约现出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