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势,
仿佛一张被拉满的弓弦,
紧绷到了极致,
却又诡异地停滞在这一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
仿佛暴风雨来临前,
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低气压,
连时间都似乎被拉长、扭曲,
每一刻都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沉重。
自镇北侯袁朔发布那篇石破天惊的“清君侧”檄文、半月内以其麾下百战精锐连克三城后,
他那势如破竹、几欲饮马中原的兵锋,
竟出人意料地缓了下来,
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
北境大军主力屯驻于云中郡一带,
非但不再南下,
反而大规模地修缮起城防、整顿军务、清点缴获。
这支刚刚展现出雷霆之威的雄师,
仿佛一头饱食后的洪荒猛虎,
暂时收起了能够撕裂一切的利爪,
伏低身躯,
只顾耐心舔舐着爪牙上未干的血迹,
幽冷的眼眸半开半阖,
在沉默中积蓄着下一次更为猛烈、更为致命的扑击力量。
与之相应,
天下其他几方巨头势力,
也仿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停滞所感染,
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静默之中。
然而,
这静默之下,
并非真正的和平,
而是比刀兵相见更为凶险的暗流汹涌,
是谋算与力量的重新布局,
是下一次更剧烈碰撞前的短暂喘息。
——雍京,皇城。——
秋日的皇城,
伴着寒风,
吹的人心都是冷的。
紫宸殿内,
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日夜弥漫,
几乎成了这帝国权力核心的固定气息。
龙榻之上,
当今天子面色蜡黄,
双目紧闭,
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
形同一截正在缓慢腐朽的枯木,
帝国的至高权柄,
便在这令人心悸的死寂中无声地悬浮着,
引无数贪婪目光窥伺。
然而殿外的权力博弈,
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宁静”而变得更加波谲云诡,
暗藏杀机。
内侍省总管、神策军中尉王守澄,
裹着一件名贵的紫貂大氅,
立在值房那扇面向庭院的雕花木窗前,
尖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窗棂。
他那张保养得宜、却难掩阴鸷的脸上,
看不出丝毫喜怒,
只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里,
闪烁着毒蛇般冰冷而算计的光芒。
“袁朔停下来了?呵……”
他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值房里响起,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他倒是懂得见好就收,
也怕一口吃成了胖子,
噎着自个儿。”
他缓缓转身,
目光如同冰冷的针,
刺向垂手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心腹太监,
“李相那边,
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那太监腰弯得更低,
声音恭谨而细微:
“回中尉,
李相一党近日活动频繁,
频频以诗会、宴饮之名,
召集清流官员于府邸密议,
关门闭户,
一谈便是数个时辰,
似在筹划着什么。
后党那边也不安宁,
皇后娘娘昨日以省亲之名,
召见了崔氏家主,
闭门密谈良久。”
王守澄嘴角扯出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
那笑容在他脸上显得格外森然:
“都想趁着这喘息之机,
多捞些筹码,
多布几手暗棋?好啊,
真好……这潭水既然暂时不浑了,
那就让那些沉底的泥鳅、王八,
都显显形,
也让咱家看看,
到底有多少人急着跳出来。”
他顿了顿,
声音陡然转厉,
“传令下去,
神策军各营加强戒备,
人不卸甲,
马不离鞍!
特别是皇城各门,
给咱家看得死死的,
没有咱家的手令,
一只苍蝇也不许随意进出!
再派些得力的人手,
十二个时辰不间断,
盯紧李相府邸和皇后寝宫的动静,
他们见了谁,
说了什么,
咱家都要知道!”
他向前踱了一步,
阴影笼罩在跪地的太监身上,
语气变得幽深:
“还有,
加派人手,
往北寻,
栾城周边,
不惜一切代价,
找到卫昭的下落。
活要见人,
死……也要见尸。
咱家这把锋利的刀,
不该,
也绝不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废了。
找到他,
无论是握在手里,
还是彻底折断,
都不能让他流落在外,
成为变数。”
——北境,镇北侯大营。——
云中郡外的连绵营寨,
如同钢铁铸就的森林,
旌旗招展,
杀气森然。
中军大帐内,
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驱散着北地的寒意。
袁朔已卸去了那身标志性的沉重陨铁甲,
只着一袭玄色暗纹常服,
负手立于那座几乎占去帐内小半空间的巨大沙盘之前。
沙盘之上,
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
代表他麾下北境大军的黑色小旗,
已然越过天险龙脊原,
如一把出鞘的利剑,
直抵云中郡一线,
却偏偏在此处停滞不前,
形成了一片浓重的墨色。
谋士许之秋静立一旁,
身形清癯,
目光睿智,
他轻声道:
“侯爷,
各路探马细作回报,
朝廷诏令的各地勤王兵马仍在缓慢集结,
但各方心思颇多,
相互掣肘,
进展迟滞,
不足为虑。
靖海公林敖的水师依旧在东南沿海游弋,
剿匪护商,
未见丝毫北上迹象。
至于滇西王段延庆……”
他略一停顿,
“其麾下依旧封锁着所有通往西南的咽喉要道,
摆明了作壁上观。”
袁朔的目光如同鹰隼,
缓缓扫过沙盘上那片广袤富庶的中原腹地,
那道自眉骨斜划至下颌的狰狞刀疤,
在跳动的炭火光晕下微微抽动,
平添几分煞气:
“都在观望……
等着看本侯下一步的动作,
等着捡便宜,
等着坐收渔利。”
他冷哼一声,
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他猛地抬手,
指向沙盘上云中郡周边:
“传令各军,
依托云中郡一线险要,
深沟高垒,
构筑防御工事,
给本侯把它打造成铁桶一般!
清点所有缴获之粮草、军械、财物,
登记造册,
充实府库。
各营将士,
轮番休整,
加紧操练,
尤其是新附之卒,
务必尽快融入我军战法!”
他顿了顿,
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语气变得冷酷:
“告诉袁铮,
让他带着前锋营的精锐轻骑,
以‘清剿残敌、绥靖地方’为名,
将云中郡周边三百里内的所有山寨、堡寨、地方豪强坞堡,
无论其此前归属何人,
态度如何,
都给本侯彻底扫平了!
归顺者,
打散编制,
收其青壮;
抗拒者,
鸡犬不留!
既然大军要暂时在此休整,
那就先把后院打扫干净,
掘地三尺,
搜集一切可用之资,
绝不能让些不知死活的跳梁小丑,
扰了本侯的清净!”
——西南,滇西王府。——
终年缭绕的乳白色薄雾,
依旧如同幽灵般缠绕着那座依山而建、黑沉沉仿佛与山岩融为一体的宏伟殿宇,
处处透着神秘与阴森。
滇西王段延庆,
一袭素雅文士袍,
悠闲地坐在观澜阁内,
面前的红泥小炉火苗跳跃,
其上架着的紫砂壶正咕嘟咕嘟地作响,
蒸腾出带着奇异甜香、却又隐隐有一丝腥气的茶雾。
一名身着玄色劲装、面带诡异青铜面具的玄蛊卫,
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跪地禀报,
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
“王爷,
北境袁朔已暂停南下兵锋,
于云中郡一线固守。
朝廷内部,
王守澄、李相、后党三方暗斗加剧,
相互牵制。
靖海公林敖仍在东南沿海观望,
态度暧昧。
另外……
我们掌控的各地商号、钱庄传来密报,
近日天下物价飞涨,
尤其是粮、盐、铁器等命脉之物,
涨幅惊人。
各地流民数量也在激增,
多向南方及我等西南腹地迁徙。”
段延庆慢条斯理地用竹夹取出一撮色泽墨绿的茶叶,
放入白瓷茶盏,
又信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
小心翼翼地往翻滚的茶汤中弹入一小撮殷红如血的细微粉末。
顿时,
茶汤色泽变幻,
由绿转褐,
又泛起一丝诡异的金红。
他语气温和如玉,
仿佛在谈论风花雪月,
而非天下崩裂的乱局:
“乱世之兆啊……人心惶惶,
米珠薪桂。
既然他们都停下了脚步,
我们也不必着急,
稳坐这钓鱼台便是。”
他端起那盏色泽诡异的茶汤,
轻轻吹了口气,
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他儒雅的面容:
“传令各关隘守将,
守好我们的门户,
许出不许进,
非常时期,
需行非常之法。
另外,
让下面的人,
趁此各方无暇他顾之机,
将边境上那几个还在朝廷与我之间摇摆不定的州县,
彻底‘安抚’下来。
记住,”
他语气转淡,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要做得干净利落,
要么不动,
动则雷霆万钧,
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无论是给朝廷,
还是给那些聒噪的清流。”
他微微抿了一口那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茶汤,
闭目品味片刻,
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惬意,
方才悠然道:
“这天下啊,
有时候不动,
比妄动更能成事。
静水流深,
方见真章。”
——东南,靖海公府,海图阁。——
不同于北境的肃杀与西南的诡秘,
靖海公府的海图阁内,
充满了海洋的辽阔与商贸的务实气息。
四壁悬挂着巨大的《四海堪舆图》、,
其上密密麻麻标注着航线、城镇与物产。
身形魁梧、面色红润的靖海公林敖,
挺着便便大腹,
粗壮如胡萝卜的手指在《四海堪舆图》上缓缓移动,
最终重重地点在北方“云中郡”的位置。
他呵呵一笑,
声若洪钟,
对着身旁那位总是眯着眼睛、一副账房先生模样的首席幕僚吴先生道:
“看看,
袁朔这老匹夫,
号称‘北地战神’,
到底还是停下了。
他也怕孤军深入,
后路不继,
成了瓮中之鳖啊。
这头老狼,
狡猾得很哪!”
吴先生躬身道,
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公爷明鉴。
袁朔暂停兵锋,
一则需消化新占之地,
二则忌惮朝廷缓过气来整合力量,
三则……恐怕也是做给我等看的。
如今北境、朝廷、西南三方僵持,
互相牵制,
正是我东南稳固根基、扩充实力、大做生意的大好时机。”
“说得不错!”
林敖抚掌大笑,
声震屋瓦,
“乱世什么最值钱?
粮食、盐铁、还有能保境安民、畅通商路的力量!
传令水师各舰,
巡逻范围再向外扩展三十里,
告诉儿郎们,
但凡形迹可疑的船只,
不管它挂着谁的旗号,
是官是商是匪,
先给本公扣下再说,
查清底细,
该收的过路费、护航费,
一文也不能少!
陆上嘛……”
他摸了摸刮得青光发亮的下巴,
脸上露出商人般的狡黠笑容,
“给北边那位袁侯爷去封信,
措辞客气点,
就说我东南水师愿为他保障渤海至北境的海上粮道畅通,
打击海盗,
当然,
这护航的费用,
得按老规矩再加三成,
毕竟风险也大了嘛。
顺便也给朝廷李相、王公公都递个话,
语气要恭顺,
就说我林敖世受国恩,
始终心向朝廷,
只要朝廷饷银、物资充足,
我东南海疆必定稳如磐石,
绝不让宵小之辈趁乱滋扰。”
他抬起头,
望着海图阁穹顶那模拟星辰大海的彩绘,
眼中充满了对财富与力量的渴望:
“这天下生意,
无论谁最后赢了,
咱们都得是稳赚不赔的那个。
抓紧时间,
囤积居奇,
招兵买船,
这才是硬道理!”
各大势力之间龌龊丛生,
但这不约而同的静默中,
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正在破土而生……!
它们能否存活下来,
能不能成为那棵擎天巨木呢,
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