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平镇的秋意渐深,
运河支流的水位低落了些,
露出两岸斑驳的淤泥痕迹。
聆风阁内却因炭火充足而暖意融融,
成了这萧瑟时节里难得的舒适去处。
每日清晨卸下门板,
茶香便混着水汽氤氲开来,
吸引着南来北往的旅人。
崔令姜——如今镇上人熟知的翟姑娘,
正将新焙的茶叶分装进陶罐。
她动作娴雅,
眉眼低垂,
任谁看去都只是个温婉持家的茶馆主人。
只有偶尔抬眼时,
那双过于清亮的眸子才会泄露几分不寻常的神采。
“听说了吗?
北边要打大仗了!”
一个刚卸完货的力夫灌了口粗茶,
抹着嘴对同伴道,
“镇北侯的兵马已经到了黑水河,
朝廷派了张将军去拦。”
角落里几个行商模样的客人立刻竖起了耳朵。
其中一个胖商人凑近了些,
压低声音:
“这张将军我听说过,
是将门之后,
用兵最是稳妥。
可惜只带了五千人,
怕是...”
“五千人怎么了?”
邻桌一个满脸风霜的老镖师突然插话,
“黑水河那地方我熟,
只要卡住几个要道,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众人议论纷纷,
崔令姜执壶添水,
看似不经意地听着。
这些零碎的消息如同散落的珠串,
在她心中慢慢串联。
她注意到,
那个每日必来的中年文士今日换了身半旧的青布长衫,
依然独坐角落,
面前摊着本书,
目光却时不时扫过交谈的茶客。
这人来得蹊跷,
自她开张第三日便日日到访,
却从不与人深谈,
只静静品茶看书,
偶尔抬眼时目光锐利如鹰。
午后,
一队刚从北边来的商队歇脚,
带回了最新消息。
“怪事,”
商队头领呷了口茶,
对同伴皱眉道,
“这一道上遇了好几波传令兵,
而且飞云隘那边查得特别严,
连运粮的民夫都要搜身,
耽误了我们大半日。”
另一个商贩接话:
“可不是!
我听说镇北侯麾下有个王偏将,
因为催粮不力被重责了。
这节骨眼上,
粮草可是大事..”
崔令姜添水的动作微微一顿。
飞云隘严查、王偏将被责、西北方向军令频繁...
这些看似不相干的线索在她脑海中碰撞出火花。
她不动声色地为几人续上热茶,
温声道:
“几位客官从北边来,
可知道黑水河那边的战事如何了?
小女子有个远房表亲在那边经商,
许久没有音讯了。”
商队头领见她问得恳切,
便多说了几句:
“姑娘放心,
眼下还没打起来。
不过我看张将军用兵谨慎,
怕是要打持久战。”
崔令姜道了谢,
转身时余光瞥见那中年文士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夜深人静时,
密室里的油灯再次亮起。
崔令姜展开手绘的北境舆图,
指尖轻轻划过黑水河流域。
朝廷兵力不足,
按理应当据险固守,
但飞云隘的异常严查暗示着另有玄机。
她取出一卷前朝兵书的手抄本,
翻到记载奇兵迂回战术的那一页。
若是张将军明面上摆出守势,
暗地里分兵绕后,
那么飞云隘的严查就很可能是为了掩盖兵力调动的痕迹。
“野狼谷...”她的指尖停在地图上一处险要的谷地,
“这里地势隐蔽,
又有小道直通黑水河上游,
最适合埋伏。”
但这个判断太过大胆,
她需要更多佐证。
忽然,
她想起白日里商队头领说过,
最近西北方向的军令特别多。
若是奇兵出击,
必然需要频繁传递军令...
次日,
她让阿言去镇上的驿馆打听。
阿言带回消息:
最近往西北方向的军令确实特别多,
而且都是加密急件。
与此同时,
那个中年文士似乎对驿馆的消息也格外关注,
有茶客注意到他经常在驿馆附近徘徊。
三日后,
转机终于来了。
一队从野狼谷方向绕道而来的商队带来了关键消息。
队中一个老马夫在喝茶时抱怨:
“本来要走野狼谷近道,
谁知前几日看到谷中有鸟群惊飞,
怕是有大军经过,
只好改道了。”
这话引起了崔令姜的注意。
她状似随意地接话:
“老伯好眼力。
小女子听说野狼谷地势险要,
若是大军经过,
必有痕迹。”
老马夫见这温婉的茶馆主人也懂这些,
谈兴更浓:
“姑娘有所不知,
我在北境跑了二十年马队,
最熟悉这些。
看鸟群飞起的阵势,
至少是上千人的队伍,
而且行动很隐蔽。”
角落里的中年文士不知何时抬起了头,
目光锐利地看向这边。
崔令姜心中已有七分把握。
当晚,
她在密室里将所有的线索重新梳理:
野狼谷的异常、飞云隘的严查、王偏将被责、军令频繁...
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张将军确实分兵野狼谷,
准备奇袭镇北侯的粮道!
但她该如何验证这个判断?
直接说出去必定引人怀疑。
思忖良久,
她想到一个办法。
翌日,
当又有商队讨论要抄近道经过野狼谷时,
崔令姜“恰好”在为他们续茶。
她温声提醒:
“几位客官若要北行,
还是绕开野狼谷为好。
小女子昨日听一位老马夫说,
那边最近不太平呢。”
她话说得轻描淡写,
完全是一个茶馆主人对客人的寻常关心。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
那个中年文士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当商队离开后,
他也悄然起身,
在柜台上留下一枚铜钱,
意味深长地看了崔令姜一眼。
五日后,
惊人的消息传来:
张将军派出的奇兵在野狼谷成功伏击了镇北侯的运粮队,
焚毁粮草无数!
镇北侯的前锋因断粮不得不后撤十余里!
消息传到望平镇时,
“聆风阁”内一片哗然。
“神了!
张将军这招真是神了!”
“我早就说过野狼谷最适合设伏!”
“得了吧,
你前几日还说要在那里抄近道呢!”
在一片喧闹中,
那个曾受崔令姜提醒的商队头领突然拍案道:
“多亏翟姑娘那日提醒!
要不是姑娘心细,
我们说不定就撞上战事了!”
这话顿时引起众人注意。
虽然崔令姜当日只是随口一句提醒,
但在有心人听来,
却别有一番意味。
接下来的日子里,
“聆风阁”明显多了些生面孔。
先是来了个自称江南绸缎商的客人,
出手阔绰,
却对北境战事问得格外仔细。
接着又有个商号管事,
提出要重金购买“聆风阁”的“市井见闻录”。
最让崔令姜警惕的是,
那个中年文士来得更勤了,
有时一坐就是一天,
目光中的探究意味越来越浓。
她暗中让阿言跟踪,
发现这文士竟然身怀武艺,
经常在镇上的驿馆和货栈附近转悠。
“姑娘,
此人恐怕不简单。”
阿言回报时神色凝重,
“我见他与驿丞说话时,
用的是官面上的暗语。”
崔令姜心中凛然。
她知道自己这只谨慎织网的蜘蛛,
终究还是引起了猎食者的注意。
一日打烊后,
她在密室中仔细复盘。
野狼谷之战的预测成真,
证明了她这套情报分析方法的可行。
但随之而来的关注,
也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她轻轻摩挲着谢知非留下的“观星令”副令,
冰凉的触感让她冷静下来。
这条路既然选了,
就不能回头。
重要的是如何在暗流涌动中,
既保全自身,
又继续织就这张情报网。
窗外秋风萧瑟,
卷起满地落叶。
崔令姜吹熄油灯,
在黑暗中静静思索。
这方寸茶馆,
早已不是单纯的谋生之所,
而是乱世棋局中一个悄然落子的所在。
而她,
既要藏锋于拙,
又要在这暗流涌动中,
为那个执意北上的身影,
为那个行踪莫测的身影,
于这漫天迷雾中点亮那盏引路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