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官道,
早已失了往日的秩序与生气。
黄土被无数慌乱的脚步碾成细粉,
在温和的春风中扬起一片令人窒息的尘霾。
路旁,
绿意全无,
枯草倒伏,
偶尔可见倒毙的饿殍,
被寒鸦啄食得面目全非,
那残缺的肢体和空洞的眼窝,
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时代的残忍。
卫昭勒住青骢马,
古铜色的脸庞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尘土,
嘴唇因干涸而裂开细小的口子。
他离开李庄时心中那股悲壮的决绝,
已被沿途所见的人间惨状一点点磨蚀。
焦土废墟,
十室九空,
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眼神空洞如惊弓之鸟。
这一切都在他心中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凉,
以及在这绝望中滋生的、愈发坚硬的务实。
“朝廷...王法..”他望着眼前一片死寂的村落废墟,
低声咀嚼着这几个曾经重若千钧的字眼,
只觉得舌尖泛起无尽的苦涩。
谢知非那些尖锐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
“没有力量,
拿什么去保?”
他必须做点什么。
栾城还在等他,
那些看着他长大的父老乡亲还在穹庐铁蹄下挣扎。
力量需要一点点凝聚,
道路需要一步步踏出。
机会在一处“落雁坡”的隘口不期而至。
坡下是数百名扶老携幼的流民,
他们衣衫褴褛,
面黄肌瘦,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起。
而坡上,
约莫百来人的溃兵正狼狈不堪地逃来。
他们同样甲胄不全,
但比起流民,
他们手中还握着残破的兵器,
眼神中除了惊魂未定的恐慌,
更多了几分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求生欲。
“是官兵...”流民中有人低语,
声音里带着一丝虚幻的希望。
可当溃兵们饥饿而贪婪的目光扫过他们随身携带的、那少得可怜的包裹和干粮袋,
眼中的凶光渐渐压过了茫然时。
这希望如同泡沫般瞬间破灭。
几个兵痞已经不耐烦地拔出残缺的腰刀,
狞笑着逼近。
“把吃的都交出来!”
“还有女人,
都站出来!
陪爷们乐呵乐呵,
说不定赏你们口饭吃!”
流民中顿时爆发出惊恐的哭喊与哀求。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跪下,
磕头如捣蒜:
“军爷,
行行好,
行行好吧!
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老不死的滚开!”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溃兵不耐烦地一脚踹翻老者,
老者惨叫一声,
蜷缩在地痛苦呻吟。
孩童的哭声,
女人的尖叫,
男人的怒骂与哀求混杂在一起,
场面瞬间失控,
眼看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与劫掠就要发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卫昭猛地一夹马腹,
青骢马长嘶一声,
如同一道撕裂阴霾的青色闪电,
骤然冲至双方之间,
马蹄踏起阵阵烟尘。
他挺拔的身姿端坐马上,
虽风尘仆仆,
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气势。
“住手!”
他声如洪钟,
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那柄用布帛包裹的横刀虽未出鞘,
但那股久经沙场磨砺出的煞气,
已然弥漫开来,
溃兵们瞬间被他的气势所慑,
一时踌躇不前,
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一个看似头目、身材魁梧的汉子壮着胆子,
将手中的环首刀指向卫昭,
吼道:
“你是什么人?
敢管爷们的闲事!
识相的赶紧滚开!”
卫昭目光如电,
缓缓扫过这群形容狼狈却目露凶光的溃兵,
声音沉冷如铁:
“看你们装束,
也曾是吃皇粮的官兵。
如今国难当头,
不思保境安民,
反倒效仿匪类,
对手无寸铁的百姓挥刀,
你们军人的脸面何在?!”
“军人?”
那头目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脸上满是戾气,
“朝廷都不要我们了,
上官跑的跑,
降的降,
谁还管他娘的军人的脸面!
弟兄们饿得快死了,
抢点吃的活命怎么了?
天经地义!”
“抢了这些同样快饿死的百姓,
你们就能活?”
卫昭冷笑,
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痛心,
“看看你们身后!
前面是镇北侯锐不可当的游骑,
后面可能有追剿溃兵的队伍!
你们抢来的这点东西,
够你们逃多久?
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这话语像一根冰冷的针,
刺入了一些尚有理智的溃兵心中,
有人面露惭色,
有人眼神闪烁。
但那头目显然不愿被说服,
他眼神一狠,
贪婪的目光落在卫昭健硕的青骢马和看似鼓鼓的行囊上:
“少他娘的在老子面前摆官威!
看你马不错,
行李也不少,
把马和东西留下,
饶你不死!
否则,
连你一块宰了!”
卫昭握紧了刀柄,
心知言语的劝诫在此刻的疯狂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他深吸一口气,
正准备强行震慑,
一阵更加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与呼喝声却从隘口的另一侧骤然传来!
“是一阵风!
那伙天杀的乱兵来了!”
流民中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惊恐喊叫,
绝望瞬间达到了顶点。
只见二三十骑穿着杂乱皮袄、手持五花八门兵刃的汉子,
如同旋风般呼啸而来,
他们显然是一伙趁乱打劫、毫无军纪可言的兵痞或土匪,
目标明确,
直指那些手无寸铁、如同待宰羔羊的流民!
前有因饥饿而红了眼的溃兵,
后有凶残暴虐的乱兵,
流民们彻底陷入了绝境,
哭喊声、哀求声汇成一片,
令人闻之心碎。
卫昭眼神一厉,
知道此刻已无退路,
这突如其来的危机,
反而成了打破僵局、凝聚人心的唯一机会。
他猛地调转马头,
直面那群疾驰而来的乱兵,
横刀终于“锵”一声出鞘,
雪亮的刀锋在昏黄的日光下闪烁着冰冷的死亡光泽。
但他没有立即冲杀,
而是用尽力气,
对着那群仍在犹豫的溃兵发出最后的喝问:
“你们看看!
看清楚!
这些才是真正的匪类!
他们比胡虏更可恨,
专挑自己的同胞下手!
你们呢?
你们甘心与这些人为伍,
将屠刀挥向比你们更弱小的父老乡亲吗?
你们的血性呢?!
你们身为军人的最后一点尊严呢?!”
声浪在隘口回荡,
一些溃兵羞愧地低下了头,
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但更多的人脸上仍是麻木与挣扎。
求生的本能,
依旧压过了残存的羞耻。
乱兵已经冲到近前,
为首的虬髯大汉满脸横肉,
看到横刀立马的卫昭,
狞笑道:
“哪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
敢挡你爷爷一阵风的路?
滚开!”
话音未落,
卫昭已如离弦之箭直冲而去。
两马交错的一刹那,
众人只觉眼前寒光一闪,
那虬髯大汉甚至来不及举起狼牙棒,
脖颈处便多了一道血线。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随即一头栽下马来,
气绝身亡。
这一刀太快,
太决绝!
所有人都惊呆了。
然而乱兵毕竟人多,
短暂的震惊后,
不知谁喊了一声:
“为头领报仇!”
剩余的二十多名乱兵顿时红着眼一拥而上,
将卫昭团团围住。
刀枪从四面八方袭来,
卫昭虽勇,
但双拳难敌四手,
很快便左支右绌。
一柄长枪擦着他的肋下而过,
带出一串血珠;
又一刀劈向他的后背,
虽被及时格开,
却也险象环生。
“保护将军!”
就在这时,
溃兵中一个年轻士兵王栓子猛地大喊一声,
挺起长枪冲了上来。
这一声喊如同惊雷,
瞬间点燃了其他溃兵心中残存的火种。
“跟他们拼了!”
“欺负流民算什么本事!”
犹豫和恐慌被愤怒与同仇敌忾取代!
赵铁柱第一个响应,
挥舞着环首刀嘶吼着加入战团。
紧接着,
更多的溃兵鼓起勇气,
挥舞着兵器冲了上来。
战斗瞬间变得激烈。
有了溃兵的加入,
战局顿时扭转。
这些溃兵虽然士气低落、营养不良,
但毕竟受过基础训练,
在有人带头、有了明确目标后,
竟也爆发出不俗的战斗力。
卫昭压力大减,
手中横刀如龙游走,
每一刀都精准地带走一条性命。
王栓子虽然年轻,
但悍不畏死,
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赵铁柱更是勇猛,
环首刀所过之处,
乱兵纷纷倒地。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二十多名乱兵已被尽数歼灭。
隘口前尸横遍地,
鲜血染红了黄土。
战斗结束,
卫昭以刀拄地,
微微喘息。
这一战虽然胜了,
但也付出了代价——三个溃兵永远倒下了,
还有五六人身上挂了彩,
呻吟不止。
王栓子走到卫昭面前单膝跪地: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小的王栓子,
原是栾城守军枪手,
愿誓死追随将军!”
其他参与战斗的溃兵也陆续有人跪下。
卫昭没有立即接受这些跪拜,
而是先走到那三个阵亡的溃兵身边,
亲手为他们合上未能瞑目的双眼。
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
指尖感受到那逐渐消散的体温,
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责任。
他缓缓起身,
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声音因疲惫和激动而略带沙哑,
却异常清晰:
“赵队正,
还有诸位弟兄,
你们现在,
怎么说?”
赵铁柱抬起头,
这个粗豪的汉子眼眶发热:
“将军!
俺赵铁柱服了!
从今往后,
哪怕前面是死路,
俺这条命也交给您了!”
卫昭深深地看着他,
又环视所有面带惶惑的溃兵和流民,
缓缓开口,
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死路?
是啊,
这世道,
看起来处处是死路。”
他话锋一转,
声音陡然提高,
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但我们刚才也看到了!
当我们不再各自逃命,
当我们拿起武器不是为了欺凌弱小,
而是为了保护比我们更弱的人时,
我们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溃兵!
我们有了脊梁!”
他走到流民中间,
在一个紧紧抱着婴儿、瑟瑟发抖的年轻母亲面前停下。
那母亲看到他走近,
吓得往后缩了缩,
将孩子搂得更紧。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
这位刚刚在战场上如同杀神般的将军,
竟缓缓收起了横刀,
对着那母亲微微弯下了腰,
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大嫂,
别怕。
孩子吓着了,
让我...抱抱可好?”
那母亲颤抖着,
犹豫许久,
终于将哭闹不休的婴儿递了过去。
卫昭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襁褓,
动作生涩却无比轻柔。
他笨拙地拍着孩子的背,
哼着不成调的古老歌谣。
奇迹般的,
在那生疏却充满安全感的臂弯和低沉的声音里,
婴儿的哭声渐渐止歇,
沉沉睡去。
这一幕,
无声,
却胜过千言万语。
所有溃兵都怔怔地看着。
他们见过将军冲锋陷阵,
见过上官作威作福,
却从未见过一个手持利刃的军人,
如此温柔地对待一个平民的孩子。
卫昭将睡着的婴儿小心翼翼地交还给那感激涕零的母亲,
然后转身,
再次面对所有溃兵。
他的脸上沾染着血污与尘土,
眼神却清澈而坚定。
“我,
卫昭,
在此对天立誓!”
他的声音在落雁坡的寒风中滚滚传开,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就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愿意拿起武器、保境安民的弟兄!
也绝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信任我们、需要我们保护的百姓!
前路再难,
我们一起闯!
粮食,
我们去挣!
活路,
我们去拼!”
“愿追随将军!”
“誓死追随!”
这一次,
再无人犹豫,
所有的溃兵齐刷刷跪倒一片,
声音汇聚成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洪流。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落雁坡上,
给这片刚刚经历过厮杀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色。
卫昭独立坡顶,
染血的披风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他望着远方苍茫的群山,
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队伍,
就这样在血与火中悄然生根。
前路依旧漫长,
黑暗或许更深,
但这一刻起,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