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陲的夏夜,
虽风沙初定,
依然气闷心烦。
葬星原边缘,
一处名为“黑石堡”的废弃戍垒地下,
幽深的石窟中灯火通明。
夜明珠柔和的光芒映照着谢知非清隽却略显苍白的面容。
他面前摊开着一幅精细的舆图,
上面以朱笔标注了数个城镇与关隘,
其中“砺石城”三字被重重圈起。
墨渊静立一旁,
声音低沉:
“少主,
目标已确认。
镇北侯麾下督粮参军,
马元。
此人并非袁朔嫡系,
却是投靠最早、手段最酷烈的几人之一。
月前攻克砺石城,
他下令屠戮降卒三百,
尽掠城中存粮,
致使数千百姓冻饿而死。
近日,
他正于砺石城至铁岩关一线,
强征民夫,
催逼粮秣,
手段暴虐,
民怨沸腾。”
谢知非指尖轻轻敲击着舆图上“马元”的名字,
眼神冰冷,
不见丝毫平日的慵懒笑意。
“乱世需用重典?
呵,
不过是给自身暴行寻个借口。
袁朔要清君侧,
底下便是这等魑魅魍魉横行。
也好,
正适合做我‘第一把火’的薪柴。”
他抬眼看向肃立下方的几名“暗辰”核心成员。
离煞,
影卫统领,
身形精悍如豹,
眼神锐利;
风行,
行者首领,
面容普通,
却透着市井历练出的精明。
“离煞,
马元身边护卫配置,
日常行踪,
摸清了?”
谢知非问。
“回少主,
已探明。”
离煞声音沙哑,
“马元贪生怕死,
身边常驻亲卫二十人,
皆北境悍卒。
其本人每日辰时必至城东校场点卯,
随后往官署处理公务,
酉时返回居所,
路线固定。
居所乃征用原砺石城守将府邸,
墙高院深,
但有密道相通,
乃前朝遗留,
舆图在此。”
他递上一张简图。
谢知非接过,
扫了一眼,
目光转向风行:
“舆论准备如何?”
风行躬身:
“禀少主,
按您吩咐,
‘观星阁现世,
欲清理门户,
惩戒不仁’的风声,
已通过几支往来商队和流民之口,
在砺石城及周边悄然散开。
马元苛政,
民心思变,
此流言流传颇快。”
“很好。”
谢知非颔首,
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马元一死,
袁朔必疑神疑鬼。
他本就对观星阁有所图谋,
此乃阳谋,
逼他分心。”
他站起身,
走到石窟中央,
目光扫过众人:
“此次行动,
不在强攻,
在于精准与震慑。
离煞,
你亲选两名好手,
今夜随我潜入砺石城。
风行,
在外接应,
同时散布第二轮流言——马元之死,
乃因他私藏了本应上缴侯府的、与观星阁相关的秘宝。”
“属下明白!”
两人齐声应道。
“少主,
您要亲自出手?”
墨渊眉头微蹙,
带着担忧,
“此行风险不小,
何不交由离煞他们……”
谢知非抬手打断,
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
“墨老,
这‘第一把火’,
必须由我亲手点燃。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
‘观星阁’回来了,
但回来的,
并非他们期待或恐惧的那一脉。
更要让地下的老鼠们知道,
清算,
开始了。”
他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与决绝。
石窟内一时间静默无声,
唯有夜明珠的光芒流转,
映照着众人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积压了二十余年的仇恨,
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
子时过半,
砺石城。
战火洗礼后的城池,
即便在深夜也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与焦糊气。
大部分区域漆黑死寂,
唯有城东原守将府邸,
如今的马参军府,
灯火通明,
巡逻的兵士脚步声沉重,
打破了夜的宁静。
三道黑影如同鬼魅,
借助城墙阴影与残破屋舍的掩护,
悄无声息地接近府邸后院墙。
正是易容改装后的谢知非、离煞以及另一名精于潜行匿踪的影卫,
代号“幽影”。
谢知非已换上一身紧束的夜行衣,
脸上覆着那张微黄的面具,
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
他按照离煞提供的密道图,
很快在一处看似荒废的假山石后找到了被藤蔓遮掩的入口。
“密道多年未用,
恐有塌陷或机关,
少主小心。”
离煞低声道。
谢知非点了点头,
率先弯腰钻入。
通道内狭窄逼仄,
充满霉土气息,
脚下湿滑。
他动作轻盈而迅捷,
仿佛对这类环境习以为常。
脑海中,
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与卫昭、崔令姜一同潜入兰台旧档库的景象。
那时虽也危险,
身边却尚有可托付后背之人。
如今,
身为首领,
孑然一身,
前路唯有血与火。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将那一丝微弱的怅惘压下。
复仇之路,
不需要这些无谓的牵绊。
密道比预想中通畅,
出口竟在一处书房书架之后。
谢知非轻轻推开暗门,
一缕微光透入。
书房内无人,
陈设奢华,
与城外流民惨状形成鲜明对比,
空气中还残留着酒肉香气。
“马元应在内院寝居。”
离煞低语。
谢知非做了个手势,
三人如狸猫般滑出书房,
融入廊下的阴影中。
府内巡逻虽密,
但在谢知非超乎常人的耳力与离煞、幽影的专业配合下,
总能找到间隙避开。
很快,
他们接近内院主卧。
窗外,
隐约传来女子低泣与男子粗鲁的呵斥声。
“……哭什么哭!
老子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再哭,
把你丢去跟那些贱民一起挖壕沟!”
正是马元的声音,
带着醉意与暴戾。
谢知非眼神更冷。
他对离煞使了个眼色。
离煞会意,
与幽影如同两道轻烟,
悄无声息地解决了门外两名打着哈欠的亲卫,
将其拖入角落阴影。
谢知非则从怀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铜管,
小心翼翼地从窗纸缝隙中探入,
轻轻吹气。
一股无色无味的迷烟缓缓弥漫室内。
不过片刻,
屋内的呵斥与哭泣声戛然而止,
只剩下沉重的鼾声。
他推开窗户,
翻身而入。
室内烛火摇曳,
锦帐之内,
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袒胸露腹,
睡得如同死猪,
旁边蜷缩着一个衣衫不整、泪痕未干的少女,
也已昏迷。
谢知非走到床前,
看着马元那因酒色而浮肿的脸,
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他从袖中滑出一柄薄如柳叶、淬有剧毒的短刃。
刃身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为虎作伥,
虐民以逞,
其罪当诛。”
他低声自语,
仿佛在宣读判决。
脑海中浮现的,
却是父亲、母亲、叔祖、兄长乃至谢家满门老小倒在血泊中的景象。
那份刻骨的恨意,
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没有丝毫犹豫,
短刃精准地划过马元的咽喉。
动作干净利落,
甚至没有多少鲜血溅出。
马元在迷梦中抽搐了一下,
便再无声息。
谢知非看也没看那昏迷的少女,
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枚婴儿巴掌大小的令牌。
令牌非金非木,
呈暗银色,
边缘雕刻着繁复的星辰轨迹,
中心则是一个古老的“观”字篆文。
他将令牌轻轻放在马元枕边,
显眼,
却又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
做完这一切,
他如同来时一般,
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与离煞、幽影汇合,
沿着原路迅速撤离。
从潜入到离开,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砺石城依旧沉睡,
巡逻的士兵依旧踏着规律的步伐,
浑然不觉这座城池权柄最重的几人之一,
已魂归地府。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谢知非三人已快马加鞭返回黑石堡地下石窟。
褪下夜行衣,
摘去面具,
谢知非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
看着“砺石城”的位置,
仿佛能穿透岩石与距离,
看到那里即将掀起的波澜。
“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墨渊递上一杯热茶,
“马元暴毙,
现场留有观星阁令牌。
加上我们事先散布的流言……
镇北侯想不疑心都难。”
谢知非接过茶杯,
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
驱散了些许夜行的寒意。
他抿了一口,
语气带着一丝嘲讽:
“袁朔生性多疑,
刚愎自用。
他本就对观星阁的力量既垂涎又忌惮。
马元之死,
正好给了他一个发作的借口。
他会怀疑这是观星阁对他的警告,
或是内部清洗,
甚至是对手嫁祸……
无论如何,
这盆脏水,
观星阁是洗不脱了。”
他顿了顿,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只是,
如此一来,
势必也会打草惊蛇,
让真正的大长老一脉更加警惕。”
“少主是担心他们藏得更深?”
离煞问。
“藏?
他们自然会藏。”
谢知非冷笑,
“但乱局已起,
龙脉将现,
他们蛰伏两百余年,
等的就是这天枢倾颓之时。
我不信他们能一直按捺得住。
我这把火,
不仅要烧给袁朔看,
更是要逼他们动起来。
只有动了,
才会露出破绽。”
他放下茶杯,
负手而立。
“复仇……
不能只靠潜藏暗杀。
要将水搅浑,
要在天下这盘大棋中,
落下自己的棋子。
让仇敌在明枪暗箭中疲于奔命,
让他们多年的谋划步步受挫……这才是谢家血脉应有的‘回礼’。”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石窟中回荡,
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
这一步迈出,
便再无回头路。
他亲手点燃的,
不仅是向仇人宣战的烽火,
也是将自己彻底置于这乱世旋涡中心的引信。
地面之上,
东方天际,
已隐隐透出一线微光。
黎明将至,
而砺石城中,
一场因马元之死引发的风暴,
才刚刚开始酝酿。
谢知非的“第一把火”,
已然在这西北边陲,
悄然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