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离去的翌日,
李庄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鲜活的气息。
晨雾依旧缭绕山间,
却再无人于庭院中凝望。
花厅内,
崔令姜已着手梳理李庄的物资与联络网络,
将自己沉浸在具体的事务中,
以对抗那份因同伴离去而骤然加倍的孤寂与对未来的茫然。
谢知非独自回到了那间属于他的卧房。
房间陈设简朴,
一床一桌一椅,
与他平日展现的奢华做派大相径庭。
他闩上门栓,
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他并未立刻收拾行装,
而是静立于窗前,
目光穿透薄雾,
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无形之物。
卫昭的选择,
在他意料之中。
那种融入骨血的忠义与责任感,
是卫昭的基石,
亦是他的枷锁。
他理解,
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
若卫昭能为他所用,
无疑是一柄绝世利刃。
但人各有志,
强求不得。
崔令姜的留下,
则在他的算计之内,
又略出乎意料。
他料到她不会轻易回归家族,
却没想到她会选择如此一条看似保守、实则更需要耐心与智慧的道路。
建立一个独立的情报点……
他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位崔家七小姐,
比他想象的更有韧性,
也更有野心。
这很好。
一颗游离在棋盘之外的、聪明的棋子,
有时比握在手中的更能搅动局势。
他给予资源,
既是投资,
亦是留下一着闲棋,
或许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
能收到奇效。
思绪收回,
最终落在自己身上。
复仇,
复兴,
阻止大长老一脉。
这三个目标,
如同三座沉重的大山,
压在他肩上,
已近二十年。
祖父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抓着他,
那混合着无尽恨意与殷切期望的眼神,
至今仍时常在他梦中浮现。
谢家满门的血,
不能白流。
观星阁正统的理念,
不能断绝。
而那窃据了观星阁名号、行掌控天下野心的叛徒一脉,
必须被连根拔起!
天下大乱,
正是他等待已久的契机。
雍朝中枢的瘫痪,
藩镇的异动,
各方势力的角逐,
都为他在暗中的活动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水越浑,
鱼越容易隐匿,
也越容易觅得时机。
他的计划,
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第一步,汇合。
他必须立刻前往西北预定的地点,
与祖父留下的核心力量——“暗辰”组织的首领们会面。
十年经营,
他虽通过老陈遥控指挥,
但如此关键的时刻,
必须亲自坐镇,
方能如臂使指。
——第二步,定向。
他怀中那份早已完成的星图拓本,
指向西北“葬星原”。
但龙脉具体方位,
需结合天时地利。
他需要“暗辰”中精通堪舆与星象的宿老,
结合下一次朔月星象,
进行更精确的定位。
——第三步,织网。
启动所有潜伏的“行者”,
全面搜集西北情报,
渗透关键节点,
同时加大对观星阁叛徒一脉的搜寻力度。
他要知道,
那些藏身暗处的仇人,
如今披着怎样的外衣,
又在谋划着什么。
——第四步,蓄势。
联络可能尚存的前朝遗民,
收拢对雍朝不满的奇人异士。
复仇与夺回龙脉,
需要更多的手与剑。
思路既定,
再无犹豫。
他打开床底一个不起眼的暗格,
取出一套半旧的靛蓝色粗布衣衫,
一双厚底耐磨的麻鞋,
以及一张薄如蝉翼、做工精巧的人皮面具。
他迅速换上衣衫,
对着房中一面模糊的铜镜,
仔细地将面具敷在脸上,
调整边缘,
使其与肌肤完美贴合。
镜中之人,
瞬间从一个翩翩公子,
变成了一个面色微黄、带着些许风霜痕迹、毫不起眼的行脚商人。
他将必要的物品,
——金银细软、各类身份文牒、急救药物、以及那至关重要的星图拓本,
分门别类藏于衣衫内特制的夹层与暗袋中。
动作麻利,
一丝不苟,
好似做过无数次。
做完这一切,
他最后环顾了一眼这间屋子,
目光淡漠,
毫无留恋。
这里,
不过是他漫长复仇之路上一个短暂的驿站。
他并未从正门离开,
而是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
身形如狸猫般轻盈跃出,
落地无声。
他没有去向崔令姜告别。
正如他于听雨亭悄然出现,
此刻,
他也选择悄然离去。
过多的情感牵绊,
在复仇的道路上,
是奢侈且危险的。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
山间小径湿滑难行。
谢知非
——或者说,
此刻的行商“谢三”,
低着头,
步履稳健而迅速,
沿着与卫昭北上截然不同的方向,
向着西南而去。
他需要先绕行一段,
再折向西北,
以避开可能的耳目。
数日的疾行,
风餐露宿。
他穿州过府,
凭借手中各式各样的文牒和纯熟的口技变换,
混迹于商旅、流民之中,
未曾引起任何注意。
七日后,
黄昏。
他抵达了位于雍朝西北边境与西羌部落交界处的一座看似荒废的古堡。
古堡依山而建,
大半已坍塌,
被枯藤荒草覆盖,
人迹罕至。
谢知非并未直接进入,
而是绕到古堡后方一处被乱石遮挡的隐秘洞口。
他在洞口有节奏地叩击了数下,
声音在幽深的洞口内回荡。
片刻沉寂后,
黑暗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用的是某种古老的切口:
“天枢晦暗。”
谢知非沉声应对:
“地脉犹存。”
暗号对上,
洞口深处的阴影里,
无声无息地闪出两条黑影,
对着谢知非单膝跪地,
头颅深埋,
虽未发一言,
但那激动与敬畏之情,
却透过微微颤抖的肩膀传递出来。
“起来,
带路。”
谢知非的声音恢复了原本的清冷,
褪去了旅途的疲惫与伪装。
穿过曲折向下、布满机关的地下通道,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巨大的地下石窟,
穹顶镶嵌着发出柔和白光的夜明珠,
照亮了下方俨然一座小型军营的布局。
石窟内空气流通,
有水源,
有囤积的粮草军械,
更有数十名男女,
此刻皆停下手中动作,
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入口处的谢知非。
这些人,
年龄不一,
装束各异,
有老者,
有壮汉,
有看似普通的农妇,
也有眼神锐利的江湖客。
但他们的眼神中,
都燃烧着同一种东西——忠诚,
以及压抑已久的渴望。
一位身着葛布长袍、须发皆白、但眼神依旧清澈锐利的老者越众而出,
正是“暗辰”目前的代理首领,
亦是当年谢知非祖父的得力臂助之一,
墨渊。
“少主!”
墨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躬身欲拜。
谢知非抢先一步扶住他:
“墨老,
不必多礼。
十年蛰伏,
辛苦诸位了。”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那些面孔,
有些他通过画像熟知,
有些则略显陌生,
但无一例外,
都是祖父与他精心筛选、可以托付性命的核心力量。
“我知道,
大家等这一天,
已经等了太久。”
谢知非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遍石窟每个角落,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今,
时机已至!”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卷星图拓本,
在众人灼热的目光中展开。
“叛徒窃据观星阁之名,
其野心,
诸位皆知。
雍朝腐朽,
气数将尽。
而这,”
他的指尖划过拓本上西北方向的标记,
“便是我们扭转乾坤,
复仇雪恨,
亦是阻止那疯狂野心的关键——龙脉所在!”
石窟内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
“然前路艰险,
强敌环伺。
袁朔、穹庐、朝廷余孽、乃至隐藏更深的观星阁叛徒,
皆可能成为我们的阻碍,
或欲夺此机缘。”
谢知非语气转冷,
带着肃杀之意,
“自今日起,
‘暗辰’结束静默,
全面启动!”
他目光如电,
指令一条条清晰下达:
“墨老,
即刻召集所有精通堪舆与星象之人,
结合此图与古籍,
我要在下次朔月之前,
得到龙脉可能出现的三个最精确区域!”
“影卫统领离煞,
加派人手,
全力搜寻观星阁叛徒在西北的一切踪迹!
我要知道他们领头的是谁,
有多少人,
藏在何处!”
“行者首领风行,
动用所有商路与眼线,
覆盖西北,
搜集一切关于葬星原的地理、气候、部落、传说,
以及……近期所有异常动向的情报!
尤其是注意一个叫赫连铮的穹庐王子,
及其相关势力的动向。”
“其余各部,
整备物资,
演练配合,
随时待命!”
没有慷慨激昂的鼓动,
只有冷静到极致的部署。
但每一道命令,
都让下方众人的眼神更亮一分,
胸膛挺得更高一分。
十年的蛰伏,
终于等来了拔剑出鞘的时刻!
谢知非立于众人之前,
清隽的面容在夜明珠的光辉下显得有些苍白,
但那双眸子,
却亮得骇人,
仿佛承载了漫天星辰与无尽的幽暗。
他不再是那个游戏风尘的古董商,
也不再是那个与同伴探讨前路的同行者。
他是谢知非,
前朝观星阁正统的最后传人,
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与沉重使命的复仇者,
一个意图在这乱世棋局中,
落下自己棋子的执棋人。
他的征途,
此刻,
才真正开始。
孤身一人,
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般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