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的夜,
在昨日那场触及根本的激烈争吵后,
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
只余下死水般的沉寂与冰冷。
炭火早已熄灭,
花厅内寒气弥漫,
那幅摊在桌上的星图拓片,
在从窗棂缝隙透入的惨淡月光下,
泛着幽冷的光泽,
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
映照着三人之间那道骤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卫昭没有回房。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庭院中央,
如同一尊饱经风霜的石像,
任由凛冽的山风穿透他单薄的衣衫,
肆意带走体温。
寒意刺骨,
却远不及他心中那场仍在疯狂肆虐的风暴。
忠君?
护民?
谢知非的话语,
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凿子,
将他过去二十二年所信奉、所坚守的“忠义”基石,
凿得碎石飞溅,
摇摇欲坠。
那条充满力量、许诺自主与新秩序的道路,
带着血与火的诱惑,
在他眼前晃动。
他不得不承认,
谢知非对朝廷腐朽、门阀倾轧的分析,
精准得令人绝望。
回去勤王?
不过是成为王守澄手中一把更锋利的刀,
在肮脏的权力泥潭里挣扎,
最终难逃鸟尽弓藏的命运。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忠”吗?
可是……
颠覆?
造反?
另起炉灶?
这些字眼本身,
就带着一种离经叛道的重量,
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是与他自幼所受教诲、与融入骨血的军人天职完全相悖的方向。
一旦踏上,
便是与过去的一切彻底决裂,
背负千古骂名。
谢知非有血海深仇作为驱动力,
可他卫昭呢?
他的根,
他的源,
他誓言守护的,
究竟是什么?
思绪如同乱麻,
缠绕着他,
撕扯着他。
他仿佛又看到了神策军中,
那些同样出身寒微、却满怀热血最终枉死的同袍;
看到了王守澄那双精于算计、毫无温度的眼睛;
看到了京城繁华之下,
暗流涌动的污浊。
然而,
当这一切纷乱的思绪,
最终被那封来自栾城的、字迹歪斜沾血的家书所取代时,
所有的挣扎仿佛瞬间找到了落点。
“……穹庐破关……
……族人死伤……
……粮仓被焚……
……祠堂将破……
……官府无人……
……救救家乡……”
族叔那绝望的笔迹,
脑海中亲人们在哀嚎奔逃的景象,
故土在铁蹄与烈焰中燃烧的画面,
如同最炽热的岩浆,
轰然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摇摆的堤坝。
朝廷可以腐朽,
忠君可以存疑,
但血脉相连的故土乡亲正在遭受屠戮,
这是不容置疑、不容回避的现实!
一股混杂着悲愤、决绝与巨大无奈的情绪,
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喷发。
他猛地抬起头,
望向北方那被浓重夜色笼罩的天空,
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所取代。
他卫昭,
或许无力阻止袁朔的兵锋,
或许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生他养他的土地被践踏,
看着看着他长大的父老乡亲在绝望中死去!
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
纵使此去可能九死一生,
他也要回去!
用他手中的刀,
去守护他能守护的一切!
哪怕只能救下一人,
守住一隅,
也好过在这里空谈大义,
徒留终生憾恨!
天光,
在漫长的挣扎与最终的决断中,
终于艰难地撕开了春的夜幕,
将淡青色的微茫洒向庭院。
卫昭缓缓转过身,
脸上带着一夜风霜刻下的疲惫,
但那双眼睛,
却亮得惊人,
如同淬炼过的寒铁,
只剩下纯粹的、一往无前的决心。
当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花厅时,
崔令姜和谢知非都已起身,
静静地站在那里,
仿佛也在等待着这个必然到来的时刻。
三人的目光在微曦中相遇,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沉重与了然的悲伤。
“我,”
卫昭开口,
声音因风寒与心力的巨大消耗而异常沙哑干涩,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力量,
“回北境,
栾城。”
他没有解释,
没有赘述内心的挣扎,
只是陈述了这个最终的决定。
谢知非静立原地,
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
也没有昨日的激动与锋芒,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仿佛昨夜那个言辞激烈的他已随风散去。
他沉默了片刻,
才缓缓道:
“北境已成修罗场,
袁朔、穹庐,
皆非善类。
卫兄……珍重。”
话语简洁,
听不出太多情绪,
但那声“珍重”,
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显沉重。
崔令姜的唇瓣微微颤动,
她想说很多,
想劝阻,
想一同前往,
但最终,
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头,
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轻唤:
“卫大哥……”
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
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她明白,
这是卫昭的选择,
是他无法背弃的道,
如同她无法轻易背弃寻找自身道路的渴望。
简单的行装很快收拾停当。
卫昭的东西本就极少,
除了那柄用布帛仔细包裹的横刀,
几件换洗衣物,
便是那封被他反复摩挲、几乎要烂掉的家书。
谢知非默默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皮囊,
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里面有些上好的金疮药、解毒丹,
还有……足够你招募些人手、支撑一段时日的银钱。
北境混乱,
钱财有时比刀剑更能活命。”
卫昭看着那皮囊,
目光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他深知前路的凶险,
个人的勇武在乱军之中何其渺小。
他需要力量,
哪怕是金钱带来的最基础的力量。
沉默片刻,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
接过了皮囊,
低声道:
“……多谢。”
这份馈赠,
无关理念,
关乎生存,
关乎他能否在北境多救下几个人。
“星图,”卫昭抬起眼,
目光扫过桌上那幅蕴含着惊天秘密的拓片,
语气斩钉截铁,
“留给你们。
我此去,
生死难料,
不能让它随我涉险,
更不能让它落入袁朔或穹庐之手。
如何运用,
……你们自行决断。”
他的目光最后在谢知非脸上停留了一瞬,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警告,
有托付,
也有一丝诀别的意味。
谢知非微微颔首,
没有言语。
离别的一刻终究到来。
灰衣哑仆已牵着一匹健壮的青骢马等在庄外雾气弥漫的小径上。
没有践行的酒,
没有折柳的离歌,
只有山间清冷到骨子里的晨风,
和那挥之不去的、如同命运般沉重的湿雾。
卫昭最后看了一眼这处给予他们短暂安宁的避世之所,
目光掠过崔令姜泫然欲泣却强忍坚强的脸庞,
掠过谢知非那深不见底、难辨情绪的眼眸。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仿佛要将这山间的清冷与故人的身影一同吸入肺腑铭记。
随即,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
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干脆。
坐在马背上,
他最后抱拳,
向着庄门口的两人,
也向着这段生死与共的旅程,
沉声道:
“保重!”
“保重!”
崔令姜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谢知非只是静静地拱了拱手。
再无多言。
卫昭猛地一拉缰绳,
调转马头,
双腿狠狠一夹马腹!
青骢马长嘶一声,
声震山林,
随即四蹄腾空,
化作一道离弦的青影,
决绝地冲破了浓重的晨雾,
沿着那条蜿蜒向北、通往烽火与未知的山路,
疾驰而去!
嘚嘚的马蹄声急促如擂战鼓,
敲碎了山间的静谧,
也重重地敲在留守之人的心上,
渐行渐远,
最终被无边的雾霭与层叠的山峦彻底吞没,
再不可闻,
再不可见。
崔令姜依旧怔怔地望着那人马消失的方向,
仿佛要将那一片空茫望穿,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脸颊。
谢知非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
目光同样投向北方,
那里,
是即将被更浓的血色浸染的大地。
他的声音低沉,
融入了消散的雾气之中:
“他走向了他的战场。”
花厅内,
星图依旧。
只是那幅拓片旁,
再也看不到那个沉默擦拭横刀的身影。
三人同行,
葬身火海,
亡命落鹰涧,
奔赴泉州,
共探星枢的日子,
至此,
戛然而止。
乱世的洪流,
以最残酷的方式,
将他们推向了截然不同的命途。
分离,
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