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非的话语,
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
更汹涌的暗流已然在三人之间激荡。
他揭示的秘密太过惊人,
他描绘的前景太过颠覆,
将卫昭与崔令姜都抛入了一个需要彻底重塑认知的漩涡。
厅内陷入了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檐角残雨的滴答声,
拨动着三人各异的心神。
卫昭的眉头锁成了死结,
死死盯着地面虚空的一点,
仿佛要将青石板看穿,
从中找出一个两全的答案。
崔令姜则微微垂首,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谢知非的话,
特别是那句“崔姑娘可拥有真正的自主与话语权”。
这无疑像一道强光,
照进了她被家族阴影笼罩的心扉。
然而,
这自由的代价,
是卷入更宏大的、充满血与火的漩涡,
这让她本能地感到畏惧与迟疑。
最终,
是卫昭率先从这沉重的静默中挣脱出来。
他猛地抬起了头,
眼中的痛苦并未消散,
反而因为注入了理念冲突的挣扎而显得更加浑浊和深沉。
他看向谢知非,
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格外沙哑、粗粝:
“谢兄,”
他开口,
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你的遭遇,
卫某闻之……心如刀绞。
此等血海深仇,
不共戴天,
他日若需卫某效力,
刀山火海,
绝无二话!”
他先以拳捶胸,
表明了作为朋友的道义立场,
随即话锋陡然一转,
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与抗拒,
“但是,
你要借此天下板荡之机,
行那裂土分疆、颠覆朝纲之事,
这与北境袁朔、西南段延庆之流,
又有何本质区别?
皆是拥兵自重,
祸乱苍生之举!”
他“霍”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前倾,
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那股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凛然煞气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
“是!
我承认朝廷是腐朽了!
宦官是可恨!
门阀是贪婪!
正因如此,
才更需要我等秉持忠义之士去匡扶,
去涤荡,
去清除奸佞!
陛下昏迷,
太子年幼,
此正是社稷危难、奸邪横行之时,
我辈若都只顾自身私仇野心,
或如谢兄般意图推倒重来,
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九州崩裂,
群魔乱舞,
岂非要将亿万无辜黎民拖入永无止境的战火地狱?!”
他的目光灼灼如炬,
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逼视着谢知非:
“我等机缘巧合,
得窥星图奥秘,
知晓龙脉所在,
此等关乎国运之力,
正当用于扶保将倾之社稷,
稳定动荡之江山,
驱逐外虏,
安抚流离失所的百姓!
岂能……岂能用于满足一己之私仇,
行那等同造反、遗臭万年的勾当!”
他说到最后,
几乎是低吼出来,
胸膛剧烈起伏。
“扶保社稷?
稳定江山?”
谢知非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他嗤笑一声,
那笑声冰冷刺骨,
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他也猛地站起,
与卫昭针锋相对,
毫不退缩,
“卫昭!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
你要扶保哪个社稷?
是那个皇帝如同朽木、政令不出皇城的社稷?
还是要扶保王守澄那个阉竖,
或者崔家那些只顾盘算家族利益的蠹虫所代表的‘社稷’?!”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匕首,
又快又狠地剖开着血淋淋的现实:
“你回去能做什么?
是做王守澄手中最快的那把刀,
替他清除异己,
然后等着鸟尽弓藏?
还是凭借你一腔热血和可能召集到的数十兄弟及寥寥残兵,
去正面抗衡北境袁朔的十万铁甲,
去平息西南段延庆那无孔不入的毒瘴虫蛊?
你谁都保不住!
卫昭!
你只会把自己,
把那些信任你、追随你的兄弟和儿郎们,
白白葬送在毫无意义的权力倾轧或者注定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这就是你要的忠义?!”
“那不是毫无意义!”
卫昭双目赤红,
额角青筋暴起,
如同虬龙般跳动,
“那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是身为军人的天职!
纵使马革裹尸,
亦是问心无愧,
死得其所!
总好过如你这般,
行那悖逆伦常之事,
纵然侥幸成功,
亦将背负千古骂名,
永世不得超生!”
“好一个问心无愧!
好一个死得其所!”
谢知非寸步不让,
声音扬高,
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尖锐的讥诮,
“用你和你麾下那些鲜活的生命,
去成全你一个人所谓的‘忠义’之名,
去给那个早已烂到根子里、无可救药的朝廷陪葬,
这就是你卫大将军所追求的‘道’吗?!
你睁开眼睛看看!
你去问问那些在北境被穹庐铁蹄践踏、哀嚎遍野的乡亲,
他们需不需要你这迟来的、无用的、用性命堆砌的‘问心无愧’?!”
“你……!”
卫昭猛地踏前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
几乎鼻尖相抵。
他拳头紧握,
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
强烈的怒气与煞气扑面而来。
谢知非的话,
像淬毒的针,
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恐惧、最无力、最痛苦的软肋。
“卫大哥!
谢大哥!”
崔令姜急忙起身,
张开双臂拦在两人中间。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焦急与恐慌,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别这样!
求你们都冷静些!
我们……我们不是敌人!”
她转向卫昭,
语气带着哀恳:
“卫大哥,
谢大哥之言虽显偏激,
但……但朝廷现状,
确已积重难返,
非一人之力可挽狂澜。
我们此时回去,
无异于以卵击石,
后果不堪设想啊。”
她又急切地看向谢知非,
试图平息他的怒火,
“谢大哥,
卫大哥他心存忠义,
欲保境安民,
此心天地可鉴,
绝非虚伪,
你……你怎能如此说他无用?”
然而,
在两种根本性理念的剧烈碰撞下,
她的调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如同试图用一张薄纸去阻挡奔腾的洪流。
“保境安民?”
谢知非冰冷的目光掠过崔令姜,
依旧死死盯着卫昭,
“没有足以撼动格局的力量,
拿什么去保?
空谈仁义道德,
能挡住袁朔的铁骑,
还是能化解段延庆的剧毒?
崔姑娘,
你聪慧过人,
当知乱世之中,
唯有绝对的实力才是立足之本,
才是庇护之所!
你想摆脱家族那无形的牢笼,
若无足以让崔弘远都不得不忌惮三分的实力,
他们迟早会找到新的锁链,
将你重新拖回去,
啃噬得骨头都不剩!
我们现在有机会掌握这股足以改变一切的力量,
为何要为了一个虚妄的、早已名存实亡的‘忠君’之名,
而畏首畏尾,
甘心放弃?!”
“这不是虚妄!”
卫昭斩钉截铁,
声如洪钟,
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
“这是立身之本!
是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心的准则!
若人人皆如你这般,
因私仇、因野心便视纲常伦理于无物,
弱肉强食,
这天下才真正完了,
将永坠黑暗,
再无宁日!”
“纲常伦理?”
谢知非仿佛被这个词彻底点燃了积郁的所有愤懑,
他指着北方,
厉声喝问,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变形,
“就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纲常伦理,
纵容了门阀横行,
寒门永无出头之日!
千万平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就是这虚伪透顶的伦理,
让我谢家满门忠烈含冤莫白,
尸骨无存!
就是这该死的、僵化的伦理,
让李相王阉之流可以堂而皇之地高踞庙堂,
视人命如草芥,
玩弄天下于股掌!
卫昭,
你告诉我,
这伦理,
它到底保了谁?!
又真正安了谁?!”
“至少它维持了秩序!
避免了彻底的、席卷一切的混乱!”
卫昭毫不退缩,
据理力争。
“旧的秩序已经死了!
从根子上烂透了!”
谢知非的声音几乎要穿透花厅的屋顶,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与决绝,
“我们现在要做的,
是在废墟之上,
建立新的秩序!”
“你的新秩序,
就是建立在造反和无数人的鲜血之上的!”
卫昭怒吼。
“难道他雍朝太祖当年开创的秩序,
不是建立在造反和前朝累累白骨之上的吗?!”
谢知非反唇相讥,
言辞犀利如刀,
“成王败寇,
弱肉强食,
这本就是血淋淋的世间法则!
你所维护的,
不过是一个胜利者书写的、早已腐朽的故事!”
两人的争吵达到了白热化,
声音在厅内激烈碰撞,
言辞如同最锋利的刀剑,
毫不留情地劈向对方最核心的信念。
昔日的默契、共患难的情谊,
在这根本性的、无法调和理念冲突面前,
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一个要坚持修补那千疮百孔、即将倾覆的旧船,
一个要彻底砸烂这艘破船,
在风暴中重新打造一艘属于自己的新舟。
崔令姜站在风暴中心,
看着他们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庞,
听着那些如同实质般互相砍杀、刀刀见血的话语,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无力与钻心刺骨的痛楚。
她理解卫昭那融入骨血的忠诚与责任感,
那是支撑他至今的脊梁;
她也完全明白谢知非那被血海深仇和残酷现实逼到悬崖边的决绝与疯狂,
那是他唯一能看到的光亮。
她自己的理智和渴望,
其实早已偏向于谢知非所指的那条能带来彻底解放的道路。
但此刻,
看着这两个与她生死与共的人如此势同水火,
听着那可能导向生灵涂炭的未来,
她的心被撕成了两半。
“别吵了!
我求你们别吵了!”
她终于忍不住,
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我们……我们能不能先冷静下来,
好好商量……总会有办法的……”
然而,
她的声音被两人更加激烈的、充满火药味的互斥所彻底淹没。
卫昭猛地一挥手臂,
脸上充满了巨大的失望、愤懑与一种被背叛般的痛心,
他死死盯着谢知非,
一字一句地从齿缝里迸出:
“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知非,
你若执意要行此悖逆人伦、祸乱天下之事,
我卫昭,
耻于与之为伍!”
说罢,
他竟不再看脸色煞白的崔令姜和面无表情的谢知非,
猛地转身,
带着一身的决绝与怒意,
大步流星地冲向厅外,
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战鼓般擂响,
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情谊之上,
回荡在空旷的庭院中,
久久不散。
谢知非看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
胸口剧烈起伏,
眼中的怒火与激动渐渐熄灭,
被一种深沉的、混杂着痛楚、失望与彻底冰封的冷静所取代。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回椅子上,
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伸手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冰凉的茶水,
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僵硬,
仿佛吞咽下去的不是茶水,
而是满腔无法言说的苦涩与坚毅。
崔令姜无力地跌坐回椅中,
看着空荡荡的门口,
又看了看如同石雕般沉默不语的谢知非,
最终将脸埋入掌心,
肩膀微微颤动。
厅内,
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尚未散尽的硝烟味与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第一次激烈的争吵,
以如此惨烈而不欢而散的方式落幕。
三人之间那曾经在生死间锻造出的、本已坚不可摧的同盟,
在这一刻,
被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难以弥合的裂痕。
前路,
在浓雾与硝烟之后,
变得前所未有的迷茫与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