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内,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
将三人各异的心事封存其中。
卫昭兀自深陷于忠君与护民的两难抉择,
古铜色的脸庞上阴云密布,
紧握双信的指节久久不曾松开。
崔令姜则静坐一旁,
袖中那封来自家主崔弘远的信,
如同烙铁般灼烫着她的心神,
家族的重量与资源的诱惑,
沉甸甸地压在她尚显单薄的肩头。
沉默,
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
弥漫在每一寸空间。
檐角残雨的滴答声,
在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
良久,
竟是谢知非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并未看向任何人,
目光落在窗外那似乎永无尽头的山雾上,
声音低沉而平静,
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卫兄,
崔姑娘,”
他缓缓开口,
“这些时日同行,
我们也算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了,
你们心中,
想必对谢某的身份来历,
存了诸多疑问吧。”
卫昭从自身的挣扎中猛地惊醒,
抬眼看向谢知非,
眼中带着审视与不解。
崔令姜也收敛心神,
凝眸望去,
他们眼中此刻的谢知非,
与平日里那个玩世不恭、唯利是图的古董商判若两人。
谢知非转过身,
脸上惯有的慵懒笑意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承载了太多往事的凝重。
“今日,
我便告知二位一些旧事,
也说说,
谢某为何会陪二位亲身卷入这星图之局。”
他踱步到桌边,
指尖轻轻拂过那幅星图拓片,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我姓谢,
名知非,
字……
这个不重要了。
为何我对观星阁知之甚深?
因为我本就出身这前朝‘观星阁’。”
卫昭闻言微微点头,
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驱散了心中迷雾,
“观星阁?”崔令姜轻声重复,
秀眉微蹙,
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
“谢大哥是观星阁之人?”
“不错。”
谢知非点头,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咱们都看过壁画,
当可知,
观星阁中某些人的理念甚是疯狂,
可也正是因其理念骇人,
能动摇王朝根基,
故而当年雍朝太祖起兵之时,
对观星阁极为忌惮。
然而,
太祖亦是雄才大略之辈,
他并未选择强攻,
而是暗中与当时观星阁内势力最大的大长老一脉达成了密约。”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历史的苍凉:
“大长老一脉,
信奉‘天命无常,
唯力可恃’,
他们认为前朝气数已尽,
渴望借助新朝之力,
将观星阁的学说推行天下,
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
成为暗中执掌天下的‘无冕之王’。
他们向太祖承诺,
观星阁绝不参与抵抗,
条件是立国之后,
需尊奉观星阁为国教,
共享江山权柄。”
卫昭眉头紧锁,
他出身行伍,
对这等隐秘的权谋交易感到一阵不适。
谢知非继续道:
“太祖当时应允了。
然而,
待到他真正登临大宝,
坐稳江山之后,
又如何能容忍一个知晓太多秘密、且野心勃勃的势力时刻觊觎他的权柄?
更何况,
观星阁那些关于‘天命更易’、‘龙脉可夺’的学说,
本身就是对皇权最大的威胁。
于是,
立国不过十载,
根基稍稳,
太祖便悍然下令,
覆灭观星阁。”
“那场清洗,
惨烈无比。”
谢知非的声音低沉下去,
仿佛能听到两百九十多年前那场喊杀与悲鸣,
“但那位大长老,
亦非易与之辈。
他早已通过星象推演,
测算出雍朝太祖并非可信之人,
狡兔死,
走狗烹乃是必然。
因此,
他提前数年,
便将观星阁大部分核心势力、典籍秘藏,
悄然转入地下,
分散隐匿于江湖市井、山林四野之中。
明面上的观星阁总坛被付之一炬,
阁中子弟死伤枕藉,
而真正的根基,
却得以保存,
转入暗处,
默默积蓄力量,
等待着……
一个他们认为合适的时机,
重现世间,
完成他们掌控天下的野心。”
说到这里,
谢知非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痛楚与恨意,
这恨意并非指向雍朝皇室,
而是指向了观星阁内部。
“而我这一脉,”
他指了指自己,
“乃是,
观星阁末代阁主,
——林殊语的正统阁主传承。
我的曾祖、祖父,
乃至我父亲,
皆曾任阁主。
我们这一脉信奉的,
是‘顺天应人,
导引调和’,
观测星象是为了明辨时势,
梳理地脉是为了福泽苍生,
而非妄图以秘术窃取天命,
凌驾众生之上。
这种理念,
与那位大长老一脉的激进野心格格不入。”
“权力的倾轧,
无处不在。”
谢知非的语气变得冰冷,
“大约在四十年前,
我祖父因厌烦了各种争斗,
逐渐将事务交予我父亲与叔祖打理。
他们二人同样秉持阁主一脉的理念,
试图约束大长老一脉愈发猖獗的行为,
这无疑触犯了大长老的核心利益。
于是,
二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
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降临了……”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
眼中只剩下寒冰般的决绝:
“他们……
对外宣称我父亲与叔祖是因意外探索一处险地而身亡。
但真相是,
那一夜,
我父亲和叔祖,
还有我母亲、我年仅十岁的长兄、以及数名忠心耿耿的阁主一系子弟,
皆被大长老派系的人,
暗中杀害!
只余爷爷暗中收的关门弟子,
那一夜,
恰好他馋嘴去后山抓野鸡,
躲过一劫,
也是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他叫辰毕安,现在的老陈!”
卫昭与崔令姜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能想象到那是何等惨烈的景象。
“当时,他年方十四岁。”
谢知非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而我年仅四岁,
因天性体弱,
且对星辰轨迹似有懵懂感应,
祖父便带着我外出,
前往一处传说中的龙脉支流进行堪舆,
一是为我调养身体,
二是希望借地气启迪我的灵慧。
正是这趟远行,
让我们祖孙二人,
也侥幸躲过了那场灭门之祸。”
“待我们归来,
面对的只有焦土废墟和冰冷的尸体。
以及昏迷中的辰毕安……!”
谢知非的拳头无声地握紧,
“祖父一夜白头。
他强忍悲痛,
带着我们彻底隐匿起来。
他深知,
大长老一脉势大,
且心思阴毒,
凭借我们三人之力,
复仇无异于以卵击石。
于是,
他利用毕生所学与阁主传承的一些隐秘资源,
开始暗中经营,
培养势力,
结交各方人物,
渗透各种渠道……这一切,
都是为了积蓄力量,
等待时机,
为我父亲、为我谢家满门,
讨还这笔血债!”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剑,
扫过卫昭与崔令姜:
“十年之前,
祖父因多年郁结与操劳,
旧伤复发,
溘然长逝。
他将这支经营了近三十年的力量,
交到了我的手中。
而我,
今年二十有八,
隐忍布局,
已逾十载。”
“我寻找星图,
并非为了复兴那早已变质的前朝观星阁,
更不是为了辅佐这腐朽的雍朝!”
谢知非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要找到龙脉,
掌握这股力量!
因为唯有掌握能颠覆格局的力量,
我才能拥有足够的筹码,
将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仇人揪出来,
让他们血债血偿!
同时,
我也要阻止大长老一脉,
利用星图和龙脉的力量,
去实现他们那掌控天下的疯狂野心!
那将是一场比现在更可怕的灾难!”
谢知非的身世带着无比的冲击,
闪电般劈入卫昭与崔令姜二人的耳中,
落入心间,
卫昭怔在原地,
他发现自己先前关于“忠君造反”的激烈反驳,
在谢知非这血海深仇与内部理念之争面前,
竟显得有些苍白和迂阔。
他一直以为的“大逆不道”,
背后竟是这样一段惨痛而扭曲的过往。
崔令姜则从谢知非的仇恨中,
仿佛看到了另一种挣脱枷锁的极端方式。
家族的控制令人窒息,
而观星阁内部的倾轧更是你死我活。
谢知非的道路固然危险,
却是一种彻底的、不留后路的反抗。
谢知非看向陷入巨大信息冲击中的卫昭与崔令姜,
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与恳切:
“卫兄,
你面临的困境,
根源在于手中无刀!
空有忠义之心,
却无践行忠义之力!
崔姑娘,
你想摆脱家族桎梏,
亦需有安身立命、不容轻侮的根基!
而这星图,
这龙脉,
便是我们最快,
也可能是唯一能获得这股力量的机会!”
“天下已乱,
旧的秩序正在崩坏。
这正是我们的契机!”
谢知非的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与开创的野心,
“与我们各自为战,
被人当作棋子利用相比,
为何我们不能联手?以星图为引,
以龙脉为基,
在这乱世之中,
开创一片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地?
届时,
卫兄可拥兵护卫你想护卫的一切,
崔姑娘可拥有真正的自主与话语权,
而我……
也能借此,
完成我的复仇!”
厅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谢知非的身世秘密,
如同一幅残酷而宏大的画卷,
在卫昭与崔令姜面前徐徐展开。
他的仇恨,
他的目标,
他的计划,
虽然依旧惊世骇俗,
却因这份坦诚与内在的逻辑,
而显得不再那么虚无缥缈。
一条充满风险、背离传统,
却似乎能通往强大与自主的道路,
伴随着血与火的过往,
清晰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卫昭眼中的挣扎,
似乎融入了新的考量;
崔令姜心中的天平,
也开始微微倾斜。
命运的齿轮,
因这坦诚的秘密,
而悄然加速了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