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残雪,
掠过雍京高耸的朱雀门楼,
带来刺骨的寒意。
然而,
比这天气更冷的,
是紫宸殿内外的权力冰封。
内侍省总管、神策军中尉王守澄,
裹着一件紫貂皮大氅,
立在值房窗前。
他面白无须,
眼神阴鸷如鹰,
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皇帝昏迷不醒,
朝堂三方角力,
他这个手握宫禁兵权的宦官首领,
看似权重,
实则如履薄冰。
后党倚仗名分,
清流占据大义,
他需要一把足够锋利,
又能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刀。
“卫昭……”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
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
那个寒门出身,
因军功蹿升,
又因卷入旧案而“葬身火海”的前昭武校尉。
别人信他死了,
王守澄却始终知道他的行踪。
尤其是近来,
东南、北境异动频频,
他亦早早得到消息,
便提前布局,
派卫昭麾下之人前去示好提醒与他了。
“此子勇毅果敢,
在军中尚有威望,
更难得的是……
他曾受咱家些许恩惠,
与那些清流、后党皆无瓜葛。”
王守澄转身,
对垂手侍立的心腹低声道,
声音尖细而平稳,
“好好找找到他。
看他现在在哪?
把这封信,
务必送到他手上。”
“可是中尉,
卫昭行踪成谜,
如同泥牛入海……”
“愚蠢,
沉勇不是让你安排过去了?”
王守澄打断道,
眼神锐利,
“去营中问问沉勇行踪?
若没回,
那卫昭约莫还在泉州,
若是回来了,
那便往南寻寻吧,
特别留意……
可能与谢知非那滑不溜手的老鼠有关的地方。
谢知非在京城的铺子,
不是还开着吗?
总会有些蛛丝马迹。”
他挥了挥手,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去吧,
记住,
要快!
这京城,
快要装不下那么多野心了。”
………………
几乎在同一时间,
神策军驻地一角,
新任昭武校尉张焕,
正对着一封字迹潦草、沾着暗红血渍的信笺,
双手颤抖。
信是从北境栾城,
他与卫昭的家乡,
几经辗转才送到他手上的。
“……穹庐蛮骑破关,
烧杀抢掠,
族人十不存一……族长重伤,
祠堂将破……官府溃散,
无人来救……焕侄,
若念同乡之谊,
速寻卫昭,
一同救救栾城……”
每一个字,
都像烧红的铁钉,
扎进张焕的心。
他仿佛能听到家乡父老在铁蹄下的哀嚎,
能看到那片熟悉的土地在烈焰中燃烧。
他曾是卫昭最信任的同乡和兄弟,
却在卫昭被构陷、最需要支持时,
因为……选择了背叛。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一根刺。
如今,
报应来了。
家乡蒙难,
他能求助的京城权贵对此漠不关心,
他自己的力量又微不足道。
唯一的希望,
竟然是那个被他背叛过的卫昭。
“大哥……我对不住你……”张焕痛苦地闭上眼,
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土墙上,
留下淡淡血痕。
他知道大哥还活着,
在卫昭往南离去,
路过清涧之时,
他还替中尉大人带过信给大哥。
而且是和那个大哥之前,
让他调查的神通广大的谢知非在一起。
可……,
他不是卫昭,
同样的昭武校尉,
他与卫昭的能量不同,
就真的只是个小小的校尉,
他没有渠道去寻找卫昭,
更没有任何脸面再去见卫昭,
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栾城化为鬼蜮。
他猛地睁开眼,
眼中布满血丝,
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找出纸笔,
飞快地将家乡来信的内容抄录一遍,
附上自己的几句泣血恳求,
小心封好。
然后,
他换上一身便服,
趁着夜色,
如同最谨慎的窃贼,
避开所有耳目,
来到了城南一家看似普通的古董店——“博古斋”。
他知道,
这里是谢知非的产业,
是卫昭可能存在的、唯一能被联系上的线索。
他将信塞进“博古斋”门缝下一个极其隐秘的投信口,
希望谢知非的人能看到,
希望这微弱的信号,
能穿越千山万水,
抵达卫昭手中。
………………
“博古斋”后院,
老陈,
这位看似普通、面容沧桑的店铺掌柜,
正就着烛火,
仔细审视着刚刚收到的几份东西。
王守澄派人秘密寻找卫昭的消息,
他安插的眼线早已回报。
此刻,
他手中拿着的是手下人设法带回的密信副本,
而那王守澄派的人,
这会估计还带着密信往泉州寻卫昭呢!
“清君侧,
诛妖后……呵呵,
好大的帽子。”
老陈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王守澄的算计,
他洞若观火。
这封信,
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几乎前后脚,
他也收到了张焕塞进来的那封抄录的家书。
那歪斜的字迹,
绝望的语气,
让他这个见惯风雨的老江湖,
心头也不禁一沉。
北境的惨状,
可见一斑。
此外,
还有一份来自崔家,
试图寻找崔令姜的信件,
也被他的人拦截下来。
老陈沉默片刻,
走到墙边,
挪开一个不起眼的药柜,
后面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他走入地下密室,
取出特制的药水与纸张。
他将王守澄密信的内容、张焕家书的要点、崔家来信的意图,
以及他自己对京城局势的最新判断,
用密写药水清晰地誊录在给谢知非的一张薄纸上。
然后,
他将这张密信,
连同王守澄密信的原件、张焕的原信、崔家的原信,
一同放入一个特制的防水油布包裹中。
他唤来一名绝对可靠、身手矫健的手下,
低声吩咐:
“立刻出发,
按老路线,
送到石泉镇‘李记杂货铺’。
庄里的人,
自会去取。”
………………
几日后的清晨,
李庄依旧笼罩在山间未散的薄雾中,
静谧得仿佛世外桃源。
花厅内,
炭火噼啪。
卫昭在擦拭横刀,
谢知非望着窗外雾霭出神,
崔令姜对着星图凝眉思索。
那名采买的灰衣哑仆依旧如同鬼魅,
再次无声出现在廊下,
将那个带着外界风尘的油布包裹呈给谢知非。
谢知非接过,
入手微沉。
他挥退哑仆,
回到厅中,
在卫昭和崔令姜的目光注视下,
缓缓拆开包裹。
里面露出的不同形制、不同封缄的信件,
让三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
他先拿起老陈的密信,
用药粉涂过后,
快速过了一遍,
然后拿起那枚最显眼、带着官家威严气息的铜管,
指尖在上面暗纹上摩挲了一下,
抬眼看向卫昭,
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分量:
“王守澄。
他果然没忘了你这位‘已故’的爱将。”
卫昭身形微微一僵,
放下手中的布和刀,
沉默地接过铜管。
捻开火漆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内格外清晰。
他抽出信笺,
目光逐字扫过。
那些熟悉的命令口吻,
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义”,
尤其是“陛下昔年待将军不薄,
将军亦曾誓言效死”一句,
像一把无形的锤子,
狠狠敲击在他心头那块名为“忠君”的烙印上。
回去?
回到那个皇帝昏迷、群魔乱舞的京城泥潭?
为了王守澄的权位去厮杀?
他握着信纸的手指,
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古铜色的脸庞上,
血色一点点褪去。
未等他消化完这封信带来的冲击,
谢知非又将那封看起来最为潦草、信封上甚至带着污渍和隐约血指印的信递了过来,
语气低沉了几分:
“还有这个。
张焕转来的……来自栾城。”
“张焕?”
卫昭猛地抬头,
眼中瞬间闪过震惊、痛心、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个名字,
代表着他人生中一道深刻的伤痕,
他几乎是劈手夺过那封信,
粗糙的纸张,
歪斜却熟悉的字迹,他认得那是族叔的笔迹,
还有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与血腥气,
瞬间将他拖入了另一个地狱。
“……穹庐破关……族人死伤……粮仓被焚……祠堂将破……官府无人……救救家乡……”
简单的词句,
勾勒出的是尸山血海,
是故土哀鸣。
栾城,
那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有他年迈的族叔,
有看着他长大的邻里,
有他记忆里所有的温暖与平静。
此刻,
这一切正在被蛮族的铁蹄践踏、焚毁!
左手,
是王守澄代表朝廷、代表“忠君”的冰冷召唤,
指向权力倾轧的深渊。
右手,
是家乡父老代表血脉、代表“护民”的泣血哀求,
直面蛮族屠刀的生灵涂炭。
卫昭僵立在原地,
仿佛被两道无形的力量狠狠撕扯。
他看着左手的密令,
又看看右手的家书,
胸膛剧烈起伏,
呼吸粗重如牛。
那挺拔如松的身姿,
此刻竟微微佝偻,
仿佛不堪重负。
他的眼神里,
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痛苦、挣扎、迷茫和一种深彻骨髓的无力感。
忠君?
护民?
为何这两条他曾经以为并行不悖的道路,
会在此刻变得如此水火不容,
逼着他做出残酷的抉择?
谢知非将他的剧烈挣扎尽收眼底,
没有催促,
也没有劝说,
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似乎永远也散不尽的山雾,
淡淡道:
“王守澄欲执刀杀人,
京城已是死地。
北境栾城……
恐怕情势比这信上所言,
还要危急数分。”
就在这时,
谢知非拿起了包裹中那封用料考究、带着崔氏徽记暗纹的信函,
转向自听到“栾城”二字起就面露忧色、一直密切关注着卫昭的崔令姜。
“崔姑娘,”
谢知非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将信递了过去,
“这封……是给你的。
来自崔家。”
崔令姜微微一怔,
接过那封仿佛带着家族冰冷温度的信。
指尖触及光滑的信纸,
她不用拆开,
也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熟悉的算计与掌控欲。
乱世之中,
家族这艘大船开始寻找新的压舱石,
而她这枚一度被弃的棋子,
似乎又重新进入了执棋者的视野。
她抬起眼帘,
目光复杂地掠过身旁那个仍深陷于忠义与亲情巨大矛盾中、沉默如同雕塑的卫昭。
外界的风雨,
终究是毫无保留地吹进了这处暂时的避风港。
厅内,
炭火依旧偶尔噼啪作响,
但空气却凝滞得如同冰封。
三封信,
来自三个方向,
代表着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和抉择,
如同三根无形的绞索,
将李庄的宁静彻底绞碎,
也将三个人,
再次毫不留情地推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卫昭的眉头紧锁如山峦,
他的抉择,
悬而未决,
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