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境的铁蹄踏碎边关的宁静,
西南的毒瘴悄然弥漫边界之时,
东南沿海的泉州港,
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紧绷而胶着的态势。
整个港口好似都在屏息凝神,
等待着某个重大转折的到来。
靖海公府,
坐落于泉州港内地势最高、可俯瞰整片月牙形海湾及繁忙港区的“望海崖”之上。
府邸并非北境镇北侯府那般充满军事堡垒的肃杀之气,
也非滇西镇南王府那般诡谲阴森,
而是兼具了江南园林的精致秀雅与海上霸主的雄浑威严。
亭台楼阁,
飞檐翘角,
皆以昂贵的、能防海风腐蚀的海黄梨木和坚硬如铁的花岗岩构筑,
细节处繁复雕刻着翻涌的浪涛、狰狞的巡海夜叉、腾云驾雾的蛟龙以及扬帆破浪的巨型宝船图案,
无声地彰显着主人与海洋密不可分的权势与财富。
府内巧妙引山泉活水为池,
曲径通幽,
蓄养着色彩斑斓的珍奇海鱼,
奇花异草四季不败,
看似一派富贵闲适、与世无争的景象。
空气中除了永恒的海风咸腥与庭院花香,
还隐隐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火药和轮机舱的硝石与机油味道,
提醒着访客此地潜藏的力量。
靖海公林敖,
年约五旬,
身材高大微胖,
面庞因常年的海风与养尊处优而显得红润光泽,
常带着一副看似和气生财的笑容,
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
仿佛一位乐善好施、精明豁达的富家翁。
他此刻并未在书房处理日常公务,
而是在府内最深幽、戒备也最森严的“海图阁”中。
此阁位于山腹之内,
四面无窗,
唯有顶部镶嵌着巨大的、由罕见深海水晶打磨拼接而成的“海穹”,
其上以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和特殊荧光颜料,
精准无误地点缀着周天星斗与航海常用的指引星辰,
光线幽暗而恒定,
营造出一种置身于深海之底仰望星空的奇异氛围。
下方,
一张巨大的南海紫檀木桌,
几乎占据了阁内大半空间,
上面铺展着一张几乎覆盖整个桌面的、由数十张历代积累、不断修正补充的海图拼合而成的巨幅《四海堪舆图》,
其上以各种颜色的细密线条和符号,
标注着错综复杂的航线、危险的暗礁、变幻的洋流、星罗棋布的岛屿,
以及各方势力或明或暗的据点、补给港,
堪称林氏家族雄踞东南、掌控海权的命脉所在。
林敖身着一件宽松舒适的深蓝色暗云纹苏绣锦袍,
负手立于图前,
粗壮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在一处处关键海域、重要航路节点上缓缓移动,
时而停顿,
若有所思。
他的目光并非如袁朔般充满侵略性的炽热,
也不似段延庆那般深邃难测带着阴郁,
而是如同最精明、最谨慎的老海商,
在昏暗的灯下,
屏息凝神地审视着一笔关乎整个家族未来数十年兴衰、乃至身家性命的巨额买卖,
冷静地权衡着每一步可能带来的风险与潜在收益。
一名身着青色文士衫、气质沉静干练的心腹幕僚吴先生,
静立一旁,
手中捧着数封来自不同渠道、用不同方式加密的密报。
“公爷,
北境袁朔,
攻势如潮,
已连下砺石、铁岩、云中三城,
兵锋甚锐,
直逼雍京。
其檄文……言辞激烈,
直指中枢昏聩,
声称要清君侧,
诛妖后。”
吴先生声音压得极低,
确保每个字都清晰传入林敖耳中,
却不至于在封闭的阁内产生回响。
林敖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手指在雍京附近的内陆运河出海口位置点了点,
语气平淡:
“袁老匹夫,
在马上颠簸了大半辈子,
还是这般陆上旱鸭子的脾性,
沉不住气。
他以为凭着几万铁骑,
刀快马肥,
就能横扫天下,
定鼎乾坤?
却不知这偌大江山的命脉,
大半财富与物资流转,
皆系于这茫茫海路,
通于海贸。
他打他的陆地仗,
抢他的地盘,
我东南的海上生意,
可是片刻都不能停,
也停不起。”
他关心的重点,
始终是袁朔的军事行动会如何影响通往北方的海运航线安全、漕运转换,
以及最重要的——海关税收的稳定。
“西南那边,
段王爷也已动作,
封锁了所有已知的陆路通道,
挂起了‘保境安民’的旗号,
实则……其麾下‘玄蛊卫’动作频频,
正在不动声色地吞并周边羸弱州县,
手段颇为阴狠。”
吴先生继续有条不紊地汇报。
林敖脸上那惯常的和气笑容似乎更深了些,
手指滑向舆图上标注着滇西连绵群山与东南沿海交界的那片模糊地带,
那里瘴气弥漫,
地形复杂:
“段毒物倒是会挑时候,
懂得趁火打劫。
他那点家当,
穷山恶水,
也就靠着祖传的瘴气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虫子唬人,
偏安一隅尚可,
难成大气。
不过……”他话音一转,
眼中精光一闪,
已然在飞速计算着其中可能带来的商业机会,
“他封锁西南,
云贵川湘的陆路商道必定大受影响,
甚至断绝。
那些原本走陆路的商队、货物,
若要流通,
最终还得绕到我东南的海路上来。
这对我们的海运……长远来看,
未必全是坏事。”
他已经开始在脑海里勾勒新的关税比例和护航费用。
他没有像袁朔那般悍然竖起反旗,
挥师南下;
也没有如段延庆那般彻底闭关锁国,
割据一方。
在天下风云激荡之际,
林敖选择了最符合他身份与利益的道路,
——沉稳地、有条不紊地加强海防,
同时,
静观其变,
等待最佳的介入时机。
“传令,”
林敖的声音平稳如常,
不带丝毫火气,
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即日起,
我靖海水师所有主力战船,
辅船,
一律提升至一级战备状态,
分成三班,
日夜轮番巡弋闽浙沿海主要航道、外海关键岛屿链以及通往倭国、南洋的远洋贸易线。
各舰弹药粮秣需常备足额,
保持随时可投入作战的状态。
沿岸各处新旧炮台,
尤其是泉州、明州、广州三大主港的防御体系,
弹药必须配足双份,
炮手日夜值守,
不得有任何懈怠。
通往各大港区的所有水陆要道,
增设双重关卡,
加派得力人手,
严查一切可疑人等,
尤其是……那些北边来的、西边来的生面孔,
以及操异地口音、形迹鬼祟的商旅。”
他的命令细致而周全,
几乎涵盖了海上防御与内部监控的每一个环节,
核心在于稳固基本盘,
掌控信息流。
“另外,”
他略作停顿,
语气变得有些微妙,
仿佛在斟酌词句,
“以本公的名义,
分别给北境的袁侯爷、西南的段王爷,
还有……雍京城里那些暂时还能主事、说得上话的阁老、尚书们,
各去一封信。
信里嘛,
措辞要谦恭得体,
就说我东南水师,
世代沐浴皇恩,
值此社稷多事之秋,
必当恪尽职守,
夙夜在公,
确保东南万里海疆平靖,
各条商路畅通无阻,
绝不令任何匪寇海盗,
或……‘不明势力’惊扰圣驾、危害地方黎庶。
请他们各位大人、各位王爷侯爷……尽管放心。”
他特意在“不明势力”和“放心”这两个词上,
微微加重了语气。
这番话,
说得滴水不漏,
冠冕堂皇。
既向朝廷残存势力表明了恪守臣节、维护稳定的态度,
又巧妙地暗示了不会轻易介入北境与西南的争端,
保持中立,
同时也对袁、段二人释放了某种模糊的善意与互不侵犯、各自安好的信号。
典型的左右逢源,
待价而沽,
将自身置于一个可进可退的有利位置。
“还有,”
林敖似乎想起了什么,
补充道,
嘴角勾起一抹老谋深算的笑意,
“那些常年跑倭国、南洋、西洋,
掌握着大宗货物往来、船队规模庞大的大海商,
比如永丰号陈家,四海行赵家等几家的话事人,
都给本公恭敬地请到府里来。
就说本公心忧时局,
恐海路不靖,
影响诸位财路,
特设私宴,
与他们共商‘维护海贸稳定、保障航道安全’之大计。”
吴先生心领神会,
躬身应下。
乱世之中,
粮食、军械、情报固然重要,
但源源不断、支撑着庞大水师和官僚体系运转的金钱,
才是根本中的根本。
林敖必须稳住这些掌握着海上财富命脉的商人,
确保白银如海水般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库房,
这比攻下一两座城池更为紧要。
随着靖海公一道道命令如同无形的波纹般迅速传遍东南沿海,
整个泉州港及其辐射区域的气氛,
肉眼可见地紧张、凝滞起来。
进出港区的各处水陆关卡处,
盘查变得极其严格甚至堪称苛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来自天南地北、肤色各异的商贾们,
则更多地聚集在港区周边的茶楼、酒肆、乃至莺歌燕舞的勾栏之中,
表面上依旧推杯换盏,
实则紧张地交换着各方传来的、真假难辨的消息,
揣摩着靖海公的真实意图,
脸上再也看不到往日那种从容谈笑、挥金如土的神情,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谨慎、精明的算计,
以及对财富航路可能因战乱而中断的深深恐惧。
北境的战火,
西南的封锁,
如同两块不断逼近、不断增厚的沉重乌云,
笼罩在泉州港乃至整个东南沿海的上空。
尽管靖海公林敖一再对外宣称“保境安民”,
信誓旦旦,
但这份依靠强大武力维持的、刻意营造出的平静之下,
涌动着的是对传统贸易路线可能断裂的恐慌,
对各方势力可能将战火引向富庶东南的担忧,
以及对这位海上霸主最终会选择何种立场、自身财富与身家性命能否保全的、普遍而深刻的不安。
靖海公林敖,
则依旧每日大部分时间待在他的“海图阁”中,
就着那永恒幽暗的星图光芒,
反复审视着他的海上王国,
冷静地计算着各方筹码的消长。
他不急于落子,
因为他深知,
在这盘骤然展开、错综复杂的天下大棋中,
有时候,
不动,
比妄动更能占据主动;观望,
比盲从更能看清真相。
他在耐心地等待,
等待着陆上局势进一步明朗,
等待着北境与中枢碰撞出最终结果,
等待着那个能让他手中强大的水师舰队和富可敌国的财富积累,
在乱世中发挥出最大价值、攫取最丰厚回报的时机。
东南的观望着,
如同一头潜伏在深海底层的千年巨鲸,
冷静地窥视着海面上的一切风浪与骚动,
收敛着爪牙,
积蓄着力量,
等待着足以吞噬一切猎物的、最佳时刻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