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铁骑南下的消息,
如同一种缓慢渗透的剧毒,
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滇西这片土地湿暖、粘稠的空气里。
滇西王府。
王府并非坐落于平原雄城,
而是深藏在哀牢山脉的褶皱深处,
依着险峻山势,
借天然毒瘴与原始密林为屏障,
层层叠叠,
错落而上。
巨大的阴沉木为柱,
黝黑的山石为墙,
殿宇楼阁的檐角尖锐飞翘,
雕刻着盘绕的毒蟒、振翅的蛊虫以及诸多外界难以辨识的奇异植物,
仿佛整个建筑群本身就是一头蛰伏在迷雾中的活物。
终年不散的薄雾如同轻柔的纱幔,
缠绕着黑沉沉的殿宇,
阳光难以直射,
使得王府内部即便在白日,
也需依靠长明的鲛人灯和摇曳的火把照明,
光影幢幢,
更添几分神秘与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
——千年古木的腐朽气息、
——潮湿岩石的土腥气、
——以及从那无数间或开启的密室、药庐中飘散出的,
由上百种草药、矿物和活蛊混合熬炼而成的奇异香气。
这香气初闻似有若无,
带着一丝甜腻,
久处则觉头脑微醺,
仿佛无形中侵蚀着人的意志。
——滇西王段延庆,
年约四旬,
面容出奇的白皙清秀,
五官甚至带着几分江南文士的精致与柔弱。
他极少穿戴甲胄,
常日只着一袭墨绿色暗纹锦袍,
袍角以金线绣着繁复的、象征权力与长寿的“千足蜈蚣”图腾。
此刻,
他正悠闲地坐在王府最高处的“观澜阁”内。
此阁临渊而建,
窗外是翻涌的云海和深不见底的峡谷。
他面前的红泥小炉上,
紫砂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烹煮着滇西特产的“云雾灵茶”。
他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拨弄着茶盘上的几个小罐,
里面分别装着朱砂、雄黄以及几味色彩斑斓的毒粉,
似乎是在斟酌着往茶汤里添加些什么,
神情专注得如同一位沉浸于丹青的雅士。
一名身着色彩艳丽、纹饰诡异的滇西蜡染百褶裙的侍女,
如同猫儿般悄无声息地走入阁内,
将一份密封的薄羊皮纸卷呈上。
段延庆并未立刻停手,
直到将一小撮殷红的粉末弹入壶中,
看着茶汤颜色微微变幻,
这才用洁白的丝帕擦了擦手,
慢条斯理地展开密报。
目光扫过其上关于北境袁朔连下砺石、铁岩、云中三城,
兵锋直指天阙的详细记述,
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仿佛只是在阅览一段与己无关的、发生于遥远异域的传奇故事。
他放下密报,
端起那杯色泽变得有些诡异的茶汤,
轻轻吹了吹气,
抿了一小口,
闭目品味片刻,
方才对侍立阁中阴影里的几位心腹将领和归附的各部落头人缓声开口,
声音温和如玉,
却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
“北境袁公,
勇则勇矣,
惜乎……缺了些许耐心与雅量。
清君侧?
呵呵,
怕是引狼入室,
非但不能廓清玉宇,
反而会令中原板荡,
生灵尽成齑粉。”
他摇了摇头,
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惋惜,
仿佛在点评一件略有瑕疵的艺术品。
他放下茶盏,
目光如同温凉的流水,
缓缓扫过众人。
那些将领和头人,
有的脸上刺着部落图腾,
有的腰间挂着毒囊,
此刻皆屏息凝神。
“我滇西,
地处边陲,
民风……淳朴。”
他刻意在“淳朴”二字上微微停顿,
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所求不过是一方安宁,
偏居一隅,
与世无争。
然,
树欲静而风不止。
如今中原大乱,
礼崩乐坏,
难保不会有溃兵流寇如蝗虫过境,
滋扰我境;
亦难保……
朝廷那些失了缰绳的鹰犬,
不会将贪婪的目光,
投向我这物产丰饶的化外之地。”
他语气依旧平淡,
但话语中的内容却让阁内温度骤降。
“为‘保境安民’,
之前定下的从严盘查之策,
即刻起改为许出不许进,
封锁所有通往中原的关隘、水道,
就算那飞鸟难渡的隐秘山径,
也给孤看紧看严,
凡未经本王许可,
未得本王手令信物,
擅闯我滇西地界者,
无论其打着官兵旗号,
还是匪寇面目,
皆以细作论处。”
他轻轻拿起茶盘旁一柄用来切割药材的银质小刀,
指尖抚过锋利的刃口,
吐出最后四个字:
“格杀勿论。”
命令下达得轻描淡写,
却如同在西南边境落下了一道无形而坚固的结界。
所谓的“保境安民”,
实则是划地自治,
趁中枢瘫痪、北境吸引天下目光之际,
彻底切断与朝廷那本就脆弱的联系,
将滇西这片广袤而神秘的土地,
彻底变成他段氏王族说一不二的独立王国。
“王爷英明!
为保我滇西安宁,
我等万死不辞!”
麾下众人齐声应和,
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兴奋与对扩张和掠夺的渴望。
他们明白,
封锁边界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
便是名正言顺地“清理”那些原本属于朝廷直辖,
或处于势力范围边缘、摇摆不定的周边州县,
将它们彻底纳入滇西的版图。
就在此时,
阁外传来轻微而规律的脚步声,
不疾不徐,
带着一种独特的冷冽节奏。
一道紫色的身影,
如同破开浓雾的冰冷月光,
出现在雕花木门的入口处。
是秦无瑕。
她依旧是那身利落的紫色劲装,
勾勒出纤细而柔韧的身形。
不过怕是这一路赶得急,
导致那脸色比其离开泉州时更加苍白,
与这几分苍白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她的眼神,
——比以往更加冰冷、坚定,
深邃的瞳仁里仿佛冻结了万载寒冰,
再无半分波澜。
她手中捧着一个样式古朴、密封处打着奇异蜡印的玉盒,
以及一个存放着星图拓片的暗色皮质卷筒。
她步履平稳地走到阁中,
对着段延庆,
单膝跪下,
动作干脆利落,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声音清冷如玉珠滚落冰盘,
在寂静的阁内异常清晰:
“无瑕归来,
向王爷复命。
幸不辱命,
‘蚀月花’已取得,
星图奥秘,
无瑕无能,
只得拓印在此。”
她将玉盒与皮筒高高举起,
姿态恭敬,
却透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疏离。
段延庆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实的、难以掩饰的波动。
他亲自起身,
步履从容地走到秦无瑕面前,
先小心地接过那个玉盒。
他并未立刻打开,
而是指尖在蜡印上轻轻摩挲,
感受着其上传来的微弱而独特的气息波动,
——那是“蚀月花”特有的阴寒。
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随即,
他以特殊手法解开蜡印,
打开玉盒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股奇异而辛辣的芬芳瞬间溢出,
并不浓烈,
却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凉意,
让周围几人都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
段延庆深深吸了一口这股气息,
脸上露出一丝近乎陶醉的舒缓,
仿佛久旱逢甘霖,
随即迅速而谨慎地合上玉盒,
贴身收好。
这关乎他性命根本的“尼古瘴”解药,
比他想象的还要完美。
接着,
他又接过皮筒,
抽出里面的拓片,
仔细审视着那上面蜿蜒繁复、蕴含着天地至理的星图轨迹。
虽然他并非如崔令姜那般精通此道,
但凭借其深厚的秘术修为和敏锐的直觉,
他能感受到这拓片上承载的非同小可的信息量。
“无瑕,
你做得很好。”
段延庆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温和,
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与倚重,
“此次星枢岛之行,
凶险异常,
你不仅为本王取回这续命解厄的圣物,
更带回这足以窥探天机、影响天下气运的至宝,
居功至伟,
当为首功!”
他略一沉吟,
目光扫过阁内众人,
声音清晰地宣布:
“从今日起,
秦无瑕便是我滇西‘玄蛊卫’新任统领!
境内所有秘谍暗探、情报传递、特殊清剿、对外渗透之一应事务,
皆由其节制调配。
见其如见本王,
若有违逆,
玄蛊噬心!”
“玄蛊卫统领”!
此位权柄极重,
独立于常规军政体系之外,
直接听命于滇西王,
掌管着滇西最隐秘、最黑暗的力量,
是真正意义上的心腹爪牙,
地位超然。
此举无疑向所有人宣告,
秦无瑕不仅正式回归,
更一跃成为了滇西权力核心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谢王爷信任。
无瑕必竭尽全力,
护卫滇西,
执行王命。”
秦无瑕叩首行礼,
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听不出喜怒。
随即她利落地起身,
默默站到了段延庆身侧稍后的阴影之中,
身形仿佛与那些雕刻的毒虫黑影融为一体,
成为了他手中一柄新淬的、隐于鞘中却寒芒暗藏的致命毒刃。
有了秦无瑕带回的星图拓片,
段延庆心中那盘大棋更多了几分底气与变数。
他虽不似袁朔那般急于逐鹿中原,
争那虚名,
但这等能够预判大势、甚至可能引导命运的至高秘密,
无疑是他未来在这乱世棋局中,
与各方枭雄博弈时,
一张至关重要的底牌。
随着段延庆意志的传达,
滇西这台沉寂多年、以秘术、毒蛊和丛林法则驱动的战争机器,
开始以另一种迥异于北境的方式,
悄然开动。
没有震天的战鼓,
没有浩荡的军阵。
取而代之的,
是如同热带雨林中蔓延的藤蔓与菌丝,
无声无息,
却致命而高效。
身着轻便藤甲、肤色黝黑、善于在山林间隐匿奔走的滇西士兵,
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与滇西接壤的几个羸弱州县的边界要道。
没有檄文,
没有正式宣战,
只有突然竖起的、雕刻着狰狞图腾的界碑,
以及隐藏在树丛、溪流中的淬毒弩箭和诡异陷阱。
一些州县官员试图抵抗或向外界求援,
却在某个清晨被人发现暴毙于官署之内,
死状凄惨,
或身中奇毒,
浑身溃烂哀嚎数日方死,
引得人心惶惶。
更多的州县,
在意识到朝廷中枢已然瘫痪,
不可能派来一兵一卒的援军,
而滇西的威胁又无孔不入之后,
选择了打开城门,
献上户籍图册,
挂上了滇西王的黑底金蜈旗。
通往外界的所有主要通道,
如“瘴气峡”、“落魂渡”等,
都被重兵把守,
设下重重竹木关卡,
盘查严密至极,
稍有可疑,
便会被扣押甚至当场格杀。
而那些更为隐秘的、只有当地猎户和走私贩才知晓的羊肠小路,
则成为了秦无瑕麾下“玄蛊卫”大显身手的舞台。
她们在这些路径上布下了各种匪夷所思的蛊毒、机关和幻阵,
成为名副其实的死亡绝地,
吞噬着一切敢于窥探滇西秘密的生命。
滇西王段延庆,
稳坐于他的迷雾王城“观澜阁”中,
每日品着那独特的药茶,
冷眼旁观着北境的烽火连天与中原的权力更迭。
他借着“保境安民”的幌子,
不动声色地扩张着自己的版图,
巩固着属于自己的独立王国。
而回归并执掌“玄蛊卫”的秦无瑕,
她隐匿于滇西的阴影与迷雾之中,
精准而冷酷地执行着王命,
清除着内外威胁,
守护着这片正在段氏王族手中,
彻底蜕变为独立毒瘴之国的地方。
西南的烽火,
虽未如北境那般熊熊燃烧,
照亮天际,
但其下的暗流与杀机,
却同样冰冷刺骨,
致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