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的夜,
格外深沉。
山风穿过竹林,
带来湿润的泥土气息,
也带来了远方隐约的雷声。
豆大的雨点开始敲击瓦片,
噼啪作响,
很快便连成一片雨幕,
将整个山庄笼罩在湿冷与孤寂之中。
花厅内,
几支烛火跳动着,
勉强驱散这一隅的黑暗。
卫昭、崔令姜、谢知非围坐在一张斑驳的梨木圆桌旁,
桌上摊着那幅拼合后的星图拓片,
以及几卷翻开的古籍。
连日奔波后,
这短暂的安宁显得弥足珍贵,
却也让人不敢有丝毫松懈。
崔令姜指尖沿着星图上一道蜿蜒的纹路缓缓移动,
秀眉微蹙,
低声道:
“西北方位大致可定,
但具体地点,
还需结合下一次朔月时的星象重新校准。
龙脉隐匿,
非寻常地气可比,
其方位亦会随天时而动……”
她话音未落,
厅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来人是李庄定期去往十数里以外石泉镇的采买人员,
也是负责将谢知非于此处的暗线信息带回之人,
——一名灰衣哑仆。
将一枚比泉州陈氏别业之时,
更细、密封也更严实的铜管恭敬地放在谢知非手边,
随即又悄无声息地退入廊下的阴影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知非拈起那枚铜管,
入手便觉一丝不同寻常的冰凉与沉重。
他指尖在铜管表面摩挲了一下,
那里有一个极细微的凹陷印记,
形似一片陈旧的柳叶。
他眼神微凝,
看了卫昭与崔令姜一眼,
沉声道:
“是京里老陈传来的,
最高级别的密讯。”
京中老陈,
当日谢知非决定亲身入局、逃亡出京之时,
已安排他们全员静默以待,
非生死攸关、惊天动地之事,
绝不会动用这条渠道,
更不会使用代表最紧急情况的“柳叶”印。
厅内气氛瞬间凝固。
连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更加急促、压抑。
谢知非熟练地捻开铜管一端的特殊火漆,
取出里面卷得极紧的薄纸。
纸是特制的,
需特定药粉方显字迹。
他缓缓将纸卷展开,
从怀中取出药瓶,
将瓶中药粉轻轻吹于纸上,
昏黄的灯光下,
一行行细密却清晰的小字显现出来,
但那一个个的小字如同淬毒的钢针,
刺入三人的眼帘。
【腊月廿三,
帝于紫宸殿昏厥,
至今未醒,
汤药难进。
太医署束手,
言乃风邪入髓,
兼忧思过甚,
油尽灯枯之兆。】
【太子年幼,
皇后欲垂帘,
遭李相及清流一派极力反对。】
【内侍省王守澄联合部分禁军将领及麾下神策军,
以“护卫宫禁、稳定朝纲”为名,
与后党、相党呈鼎足之势,
互不相让。】
【三省六部几近停摆,
政令不出皇城。
北境、西南军报堆积如山,
无人处置。】
【京城暗流汹涌,
各府私兵频动,
物价飞涨,
人心惶惶,
大乱将至。】
纸上的信息一条比一条惊心。
皇帝昏迷,
储君幼弱,
后妃、权相、宦官三大势力为了权力角逐,
竟将偌大一个王朝的中枢彻底瘫痪。
卫昭猛地站起身,
胸膛剧烈起伏,
古铜色的脸上血色尽褪,
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他虽因种种缘由离开神策军,
但对那位他曾宣誓效忠的皇帝,
对那片他曾经守护的京城,
仍存着一份难以割舍的牵念。
他想象着紫宸殿前的混乱,
想象着边境军报无人问津的惨况,
一股浓重的无力感与悲愤涌上心头。
“陛下……朝廷……竟已到了这步田地?!”
他的声音嘶哑,
带着难以置信的痛苦,
“外有藩镇虎视,
强敌环伺,
内里却……却还在争权夺利!
他们可知,
边疆将士还在浴血?
可知天下百姓正在受苦?!”
他一拳砸在桌面上,
震得茶盏跳动,
灯光摇曳。
崔令姜亦是脸色发白,
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她虽早已对崔氏家族心寒,
但京城剧变,
覆巢之下无完卵,
家族必然也被卷入这滔天漩涡之中,
是依附后党,
还是投靠权相?
亦或是另寻出路?
纷乱的思绪让她心乱如麻。
更让她心惊的是,
朝廷瘫痪,
秩序崩坏,
那“星沉海沸”的预言,
岂不是更要加速应验?
“权相与宦官联手对抗后党……王守澄……”她轻声重复着这个熟悉的名字,
看向卫昭,
眼中带着询问与担忧。
她知道王守澄与卫昭曾有旧谊,
此刻这般局面,
卫昭心中定然更加煎熬。
谢知非缓缓将那张仿佛重若千钧的纸放在桌上,
玉骨扇不知何时已紧紧合拢,
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脸上惯有的慵懒笑容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冷冽。
“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声音低沉,
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嘲讽与冰冷,
“帝星飘摇,
天枢欲倾。
这盘棋,
下棋的人自己先乱了方寸。”
他目光扫过卫昭,
“卫兄,
现在你该明白,
为何我说那朝廷,
早已不值得你效忠了吧?
忠的不过是心中道义,
而非那龙椅上昏聩之人,
或龙椅下争权夺利之辈!”
他顿了顿,
指尖点在那密信之上,
语气斩钉截铁:
“京城已成一潭死水,
泥沼深陷。
卫兄就算此刻回去,
非但于事无补,
反而会立刻被各方势力撕碎,
成为他们争斗的棋子或祭品。
老陈冒险传来此讯,
亦是警告我等,
远离是非之地。”
窗外,
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幕,
短暂地照亮了厅内三人凝重无比的面容,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仿佛天公也为这人间剧变发出怒吼。
卫昭闭上眼,
深吸了一口带着雨腥味的冰冷空气,
再睁开时,
眼中的痛苦与挣扎已被一种决绝的坚毅所取代。
他缓缓坐回椅中,
声音恢复了沉静,
却带着千钧之力:
“谢兄所言不错。
京城,
回不去了。
即便回去,
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滑向深渊,
徒增愤懑。”
他的目光投向桌上那幅星图拓片,
那蜿蜒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
指向西北苍茫之地。
“既然旧秩序已无可挽回,
那么……”他一字一顿道,
“我们能做的,
便是找到龙脉,
掌握这或许能重塑天下的力量!
绝不能让它落入观星阁,
或是赫连铮、靖海公这等野心家手中!
这,
或许才是真正对天下苍生负责之道!”
崔令姜看着卫昭眼中重新燃起的、不同于以往那种忠于某一人、某一朝的火焰,
那是一种更为宏大、也更沉重的决心。
她轻轻将面前的星图拓片抚平,
声音虽轻,
却异常坚定:
“既然如此,
令姜更需加紧推演。
我们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
找到龙脉确切所在。”
雨,
下得更急了。
京师的噩耗,
如同这冰冷的雨水,
浇灭了最后一丝侥幸,
也淬炼出了更为坚定的意志。
前路唯有西北,
那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光,
也是通往未来一切可能的,
唯一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