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
细雨如织。
泉州城南码头附近的一家普通客栈二楼,
卫昭立在窗前,
望着檐角滴落的雨珠出神。
崔令姜坐在桌旁,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枚“沧澜令“,
目光却飘向窗外迷蒙的雨幕。
谢知非则不紧不慢地沏着茶,
茶香氤氲中,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从容。
“我们在码头边已经待了两日。”
卫昭忽然开口,
声音低沉,
“此地鱼龙混杂,
虽利于脱身,
但终究非久留之地。”
谢知非将茶盏轻轻放下:
“卫兄所言极是,
谢某几年前来此时,
在城南以化名置有一处别业,
虽不奢华,
胜在清静隐蔽。
不如我们移步那里,
从长计议。”
崔令姜微微颔首:
“也好。
这两日我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
换个地方确实稳妥些。”
三人简单收拾行装,
趁着夜色悄然离开客栈。
谢知非带着他们在纵横交错的街巷间穿行,
约莫一炷香后,
来到一处门楣上刻着“陈氏别业“的宅院前。
宅院外观朴素,
与周围民居并无二致。
待安顿妥当,
已是深夜。
三人围坐在书房内,
烛火摇曳,
映照着各怀心事的面容。
“这两日我一直在想,”
卫昭率先打破沉默,
“靖海公既然知道我们入港,
为何迟迟没有动作?”
谢知非轻轻摇着玉骨扇: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地方。
以靖海公在东南的势力,
要找我们易如反掌。
他按兵不动,
要么是另有图谋,
要么...”
他话未说完,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一个身着灰衣的仆人躬身而入,
将一枚细竹管放在谢知非手边,
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
若非竹管尚在,
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谢知非捻开竹管,
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笺。
他的目光在纸笺上流转,
唇角渐渐凝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京城那边,
陛下的病情已经瞒不住了。”
他轻轻摇着头,
“太子临朝,
李相与王守澄之间,
龌龊丛生针锋对峙,
如今京城已是风声鹤唳,
人人自危。”
他将纸笺推向桌中,
卫昭和崔令姜都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那细密的小楷记录着各方动向,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迫。
“而北境镇北侯已经截留了三路赋税,
在边境陈兵十万。
不臣之举昭然若揭。”
谢知非的指尖在纸笺上轻轻一点,
“西南的滇西王亦是直接封锁了大部分关隘,
进出盘查颇为严格。”
崔令姜凝神细看,
发现这些消息不仅详尽,
而且传递速度极快。
从京城到北境,
从西南到东南,
各地的动向几乎同时呈现在这张纸笺上。
这等情报网络,
绝非寻常势力所能拥有。
“至于我们这位靖海公...”谢知非忽然笑了笑,
“表面上在整顿海防,
暗地里却让麾下商队大肆收购硝石、精铁。
想必接下亦有所行动。”
卫昭的眉头渐渐锁紧。
这些消息拼凑在一起,
勾勒出一幅天下将乱的图景。
而他们手中的星图,
无疑成了各方势力觊觎的焦点。
“还有一事。”
谢知非抬眼看向崔令姜,
神色略显凝重,
“那星沉海沸,
龙蛇起陆;天枢南倾,
晦明交替的十六字预言,
不知从何处泄露,
如今已在特定圈子里流传开来。”
他顿了顿,
缓缓道:
“令祖父崔老太爷,
近日接连召见了四位致仕的钦天监老臣。”
崔令姜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
她早知道家族不会对这样的大事无动于衷,
却没想到动作如此之快。
雍河崔氏,
这个她自幼生长的家族,
向来最懂得在乱世中谋取最大的利益。
就在这时,
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老管家匆匆来报:
“公子,
外面有个自称沉三的人,
说是卫公子的故人,
有急事求见。”
卫昭与谢知非对视一眼,
眼中都闪过一丝诧异。
他们刚搬到这处别业不到两个时辰,
怎么会有人这么快找上门来?
“让他进来。”
谢知非神色不变,
但手中的玉骨扇已经悄然合拢。
不多时,
一个浑身湿透的樵夫模样的汉子被领了进来。
见到卫昭,
他眼中闪过一丝激动,
急忙上前低声道:
“将军,
是俺,
沉三!”
卫昭定睛一看,
认出此人竟是当年在神策军时的麾下火长沉勇。
他急忙将沉勇拉到一旁,
沉声问道: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兄弟们都还好吧?”
沉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压低声音:
“将军放心,
兄弟们没事。
中尉大人动用了在泉州的所有眼线,
才打听到将军可能在此处。
俺在此处蹲守了两日,
方才去弄了些吃食,
再回来见此处有灯光,
大胆猜测将军可能来了...
方化名沉三特来求见!”
卫昭心中一沉。
王守澄为了找到他,
竟然动用了在泉州的所有眼线,
这说明京城的局势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危急。
沉勇从怀中取出一封用油纸包裹的密信:
“中尉大人命俺务必亲手交给将军。
京城局势危急,
中尉说...说望将军保全有用之身,
静观其变。”
卫昭接过密信,
指尖触到那熟悉的火漆封印,
心中五味杂陈。
王守澄,
这个他曾经誓死效忠的上司,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
依然没有忘记他这个已经离京的旧部。
“中尉还让俺带句话...”沉勇的声音压得更低,
“若事不可为,
望将军莫要轻易涉足某些浑水。
神策军...永远记得将军的功绩。”
卫昭握紧密信,
久久无言。
王守澄的这番话,
既是关切,
也是一种隐晦的招揽。
在这个天下将乱的时刻,
他该何去何从?
待沉三离去后,
卫昭将密信之事简略告知。
谢知非听后只是淡淡一笑:
“王中尉倒是消息灵通。
不过...”他话锋一转,
“他能找到这里,
说明这处别业也不安全了。”
就在这时,
先前那名灰衣仆人再次出现。
这次他却径直走向崔令姜,
奉上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铜盒:
“崔姑娘,
方才有人在门外留下此物,
指明给姑娘的。”
崔令姜疑惑地接过铜盒,
入手只觉冰凉刺骨。
她轻轻打开盒盖,
待看清盒中之物时,
脸上却一片迷茫之色。
只见盒中只有一片深紫色的绸缎,
边缘熘着金边,
上面用银线绣着一个扭曲的篆体“魂”字。
她随即望向卫昭与谢知非,
“卫大哥,谢大哥,可识得此物?”
卫谢二人抬头看过后,
对视一眼后,
谢知非轻笑一声:
“崔姑娘怎得连自家标识都不识得。
这就是你崔家最隐秘的暗卫——雍魂卫送来的!”
“雍魂卫...”
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们...他们还是找来了。”
崔令姜指尖冰凉,
“当初我们逃离京城时,
只是听谢大哥提起过,
他们也会一路调查追杀我们。
此刻,
这群为了家族利益,
可以毫不犹豫地清除任何威胁的人,
送此物何意...?”
说罢她不由的回想起,
谢知非当初提到的这群神出鬼没的身影,
不禁打了个寒颤。
如今雍魂卫直接出现,
显然家族因星图之事,
又将她视为必须掌控的棋子。
谢知非与卫昭静静注视着这一幕,
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雍河崔氏为了利益可以追杀自家女儿,
如今又因她掌握的秘密而改变态度,
这等做派,
倒是很符合那些千年世家的作风。
雨越下越大,
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屋顶,
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烛火在风中摇曳,
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明明灭灭。
卫昭摩挲着腰间的刀鞘,
目光深沉。
王守澄的密信、谢知非的情报、崔令姜的恐惧,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
乱世将至,
他们每个人都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崔令姜紧紧攥着那片紫色绸缎,
指节发白。
家族、天下与她一个弱女子何干?
她只是想不被掌控不被安排,
按自己的想法活着而已……!
但雍魂卫的出现,
直接将这一切摆在她的面前,
这沉重的一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谢知非轻轻合上茶盏,
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
他的眼中,
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闪动。
这一夜,
注定无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