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鸥号”跟随着引航小舟,
如同疲惫的巨鲸,
缓缓驶入泉州港那喧闹而广阔的怀抱。
巨大的石砌码头如同远古巨兽伸展的臂弯,
坚定不移地深入碧蓝的海水,
承载着南来北往的繁华与秘密。
目光所及,
桅杆如林,
密麻麻直插云霄,
各式各样的风帆如同片片巨大的云朵,
遮蔽了部分天光,
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大小船只鳞次栉比地停靠着,
从精巧灵便的渔船到庞然如山的远洋货船,
构成了一片浮动的城邦。
空气中混杂着浓郁的海水咸腥、货物散发的奇异香料味、鱼市飘来的腥气,
以及汗水与尘土的气息。
鼎沸的人声、码头工人喊着号子的浑厚嗓音、货箱碰撞发出的沉闷巨响、商贾讨价还价的急促语调……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
扑面而来,
冲击着感官,
绘就了一幅充满野性生命力的港口众生相。
然而,
这熟悉而充满生机的喧嚣,
却无法驱散“白鸥号”甲板上几人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与警惕。
方才舱室内那场短暂却凶险的冲突,
余波犹在,
如同无形的裂痕,
刻在每个人心中,
与这外界的繁华格格不入。
船只缓缓调整方向,
最终稳妥地靠向一处相对僻静码头的泊位。
船身与码头防撞木轻轻摩擦,
发出沉闷的声响。
跳板尚未完全搭稳,
甚至还在微微晃动,
旁边那艘紫色快船上便已有了动静。
只见秦无瑕那抹紫色的身影如轻烟般一闪,
已然轻盈地落在坚实的码头地面上。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共同经历了生死、方才还激烈交手的“白鸥号”,
她脚步不停,
仿佛对此地无比熟悉,
几个灵巧的转折,
便如同滴入汹涌江河的水珠,
迅速而彻底地汇入了码头往来如织、肤色各异的人流之中,
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那份决绝与冰冷,
仿佛她与船上的人,
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所有的同行、所有的对峙,
都只是一场幻梦。
赫连铮的动作稍慢半分,
但也紧随其后跃下。
他倒是驻足片刻,
整理了一下因方才打斗略显凌乱的锦袍衣襟,
然后回头,
目光精准地投向“白鸥号”甲板上的卫昭等人。
脸上,
那副令人永远捉摸不透的、仿佛面具般的笑容又重新挂了起来。
他遥遥地拱了拱手,
动作潇洒,
嘴唇微动,
凭借内力将话语清晰地送到卫昭几人耳边:
“山水有相逢,
卫将军,
崔姑娘,
谢兄,
我等……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
他也不等回应,
便利落地转身,
身影很快消失在码头旁堆叠如山的货箱与忙碌的仓房阴影之间,
如同鬼魅。
干脆利落,
没有半分犹豫,
更无任何客套的告别。
脆弱的同盟在利益面前,
破碎得如此彻底。
卫昭站在甲板边缘,
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
目光深沉如海。
他已换下那身显眼的劲装,
穿着一套寻常的灰色布衣,
刻意收敛了军旅中磨砺出的锐气,
但挺拔的身姿依旧如松。
那至关重要的星图残片被更加隐秘地贴身藏好,
坚硬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肩负的重任。
腰刀也用普通的布帛仔细包裹,
掩去了锋刃的寒光。
“我们也该走了。”
他沉声道,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历经风波后的疲惫,
以及面对未知前路的凝重。
崔令姜也已稍作改扮,
换上了一身素净的、不引人注目的棉布衣裙,
发髻挽得简单利落,
如同这港口城镇中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家的女儿。
只是那双过于清澈、仿佛能洞悉世事的眼眸,
依旧难掩其内蕴的聪慧与坚韧。
她点了点头,
下意识地靠近卫昭一步,
低声道:
“此地龙蛇混杂,
眼线众多,
确是不宜久留。
需尽快寻个安稳处所。”
谢知非依旧是那副浊世翩翩公子的模样,
似乎方才舱内的激烈交锋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玉骨扇在指间灵活地翻转,
他踱步到愁眉不展、正指挥水手系缆绳的罗磐面前。
“罗老哥,”
谢知非语气轻松,
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他看向罗磐的眼神,
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与安抚,
“此番航行,
风波险恶,
辛苦你了,
也……实在是连累了你和船上的弟兄们。”
罗磐闻言,
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转过身,
古铜色的脸上皱纹似乎更深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粗糙的大手用力搓了搓饱经风霜的脸颊,
声音带着沙哑:
“谢公子这话说的……唉,
咱们跑船的,
本就是风里来浪里去,
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碰上事儿,
是命。
只是……”他压低了声音,
脸上满是挥之不去的忧虑,
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港口深处,
那里隐约可见靖海公府势力的旗帜,
“陈家那边……这次咱们算是把他们得罪狠了。
我这‘白鸥号’小门小户,
往后在这东南海面上,
怕是……难了。”
陈家在东南沿海的威势,
他一个小小船主,
如同蝼蚁面对巨象,
如何能不恐惧?
谢知非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透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
他看似随意地拍了拍罗磐的肩膀,
动作间,
一枚约莫巴掌大小、触手冰凉沉实的乌木令牌已悄无声息地塞到了罗磐那布满老茧的手中。
“老哥放宽心。”
谢知非声音压得更低,
仅容两人听见,
“拿着这个,
带上信得过的弟兄,
先去城西‘四海货栈’,
寻一位姓吴的管事。
他是我的人,
自会安排你和‘白鸥号’的弟兄们暂时远离这是非之地,
找个稳妥的地方避避风头。
我也会传下话去,
确保陈家的人,
明里暗里,
都不会、也不能来找你和你弟兄们的麻烦。”
他顿了顿,
语气更加肯定,
“至于此次航程的船资,
以及让老哥和弟兄们受惊的补偿,
吴管事都会按最高规格一并付清,
绝不让老哥和跟着我谢某出生入死的弟兄们,
吃了亏,
寒了心。”
罗磐下意识地握紧那枚令牌,
入手沉甸甸的,
非木非铁,
材质奇特,
边缘打磨得光滑,
正面刻着繁复神秘的云水缠绕纹路,
中间一个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谢”字,
透着一股古朴而厚重的力量感。
他虽不知这令牌具体代表着什么,
混迹江湖多年的直觉却告诉他,
此物非同小可。
再看谢知非,
虽然年轻,
但那份沉稳的气度、笃定的眼神,
以及能轻易摆平靖海公麻烦的承诺,
都让他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头,
终于稍稍落地。
他连忙拱手,
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一丝感激:
“多谢谢公子!
公子大恩,
我罗磐和‘白鸥号’上下,
铭记在心!
大恩不言谢!”
卫昭与崔令姜站在稍远处,
将这一幕清晰地看在眼里。
卫昭目光微动,
心中对谢知非的评价又深了一层。
此人能如此迅速、且如此有信心地安排好后路,
甚至连靖海公的潜在威胁都似乎不放在眼里,
其暗中掌握的力量、编织的网络,
恐怕远比表面上显露的更加盘根错节,
深不可测。
崔令姜则是若有所思,
谢知非此举,
既是仗义,
也是示威,
无声地展示着他的资本与能力。
“走吧。”
卫昭不再耽搁,
对崔令姜和谢知非示意。
此地绝非久留之地。
三人不再多言,
依次沉稳地走下微微晃动的跳板,
脚步踏在坚实的泉州土地上。
瞬间,
他们便被码头区熙攘喧嚣的人潮所吞没。
卫昭刻意走在稍前,
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留意着任何可能异常的视线。
崔令姜紧跟在他身侧,
低眉顺目,
尽量不引人注意。
谢知非则落后半步,
玉骨扇在胸前轻摇,
看似一派闲适贵公子的模样,
欣赏着港口风光,
实则那双看似慵懒的眸子,
已将周围的人群、建筑、乃至远处了望塔的动静,
都尽收眼底。
然而,
一路行来,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
码头上秩序井然,
虽有人头攒动,
却并无特别严密的盘查,
更没有预想中靖海公麾下兵丁的大肆搜捕。
偶尔遇到的巡港兵丁,
也只是例行公事地查验了一下他们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毫无破绽的路引文书,
并未过多刁难,
目光甚至没有在他们身上过多停留。
整个泉州港,
依旧按照它数百年来固有的、忙碌而喧嚣的节奏运转着,
仿佛当日那场在海上发生的、靖海公舰队气势汹汹的拦截与对峙,
从未发生过一般,
平静得令人心悸。
“奇怪,”
穿过一片堆满南洋香料、气味浓烈的货区时,
崔令姜忍不住再次低声开口,
秀眉微蹙,
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困惑与警惕,
“靖海公既然已知我等携‘重宝’入港,
以他之势,
为何此处竟能如此风平浪静,
毫无动静?”
这完全不符合那位雄踞东南、掌控欲极强的霸主一贯的行事风格。
事出反常必有妖。
卫昭也是目光锐利如刀,
不断扫视着过往行人与两旁店铺,
沉声应道:
“确实反常至极。
要么是他另有更加深远的谋划,
不欲在此时打草惊蛇;
要么……”他顿了顿,
看了一眼崔令姜,
“便是你手中那半枚‘沧澜令’,
确实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让他心存顾忌,
不敢在明面上,
尤其是在这众目睽睽的港口,
对我们大动干戈。”
那半枚古符牵扯的,
恐怕是靖海公府内部极深的隐秘。
谢知非轻笑一声,
玉骨扇合拢,
在掌心轻轻一敲,
语气带着他惯有的几分玩味,
却又一针见血:
“或许是觉得,
既然我等已踏入这泉州地界,
便是入了他的瓮中,
成了笼中之鸟、网中之鱼,
一切尽在掌握,
所以不必急于一时,
免得吃相难看,
落人口实?
又或者,
他也在等,
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等我们与其他人……比如那位穹庐质子,
或是滇西的女毒师,
先斗个两败俱伤?
亦或者,
他是在等我们自己先沉不住气,
主动露出破绽,
他再以逸待劳?”
无论是哪种可能,
这港口表面上的平静祥和,
都无疑是一片虚假的帷幕。
帷幕之下,
必然隐藏着更深的旋涡、更险恶的算计与更加致命的杀机。
三人不再言语,
默契地加快了脚步,
穿过最后一段嘈杂的码头区,
将那片帆樯如林、人声鼎沸的景象甩在身后,
向着泉州城内那更加复杂、更加深邃的街巷深处走去。
他们需要尽快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落脚点,
仔细消化从星枢岛带出的惊人收获——那指向龙脉与惊天预言的完整星图,
那可能与靖海公府渊源极深的半枚“沧澜令”,
同时更要紧急研判赫连铮带来的、关于京城剧变、天下将乱的消息。
新的线索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与希望,
而更深的敌意——来自决然离去的秦无瑕、包藏祸心的赫连铮,
以及隐藏在幕后的靖海公、甚至那神秘莫测的观星阁——却如同层层阴云,
笼罩在前路,
让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与变数。
他们三人的身影,
很快便消失在泉州城那茫茫的人海与纵横交错、如同迷宫般的街巷之中,
如同三滴水珠汇入浩瀚的海洋,
难觅踪迹。
然而,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风暴的种子已然随着他们的抵达,
悄然在这座繁华而古老的港口城市埋下。
短暂的分离,
只是为了下一次更加激烈的碰撞。
而谢知非看似随意布下的、保护罗磐的这枚暗棋,
也将在不久的未来,
于这暗流汹涌的棋局中,
悄然发挥出它至关重要的作用。
平静,
只是暴风雨前夜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