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公舰队的庞大阴影虽已消失在海平面上,
但那份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
却如同附骨之疽,
依旧沉甸甸地压在“白鸥号”与紫色快船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两艘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在压抑的沉默中向着泉州港,
风平浪静的航行了几日后,
赫连铮的声音传来,
适时地打破了这片寂静,
他从紫色快船的船舷边探出身,
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令人难以捉摸的、仿佛永远掌控局面的从容笑容,
只是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
“诸位,”
他的声音借助内力,
清晰地传了过来,
带着一种刻意的平和,
“当日之事,
可谓险死还生,
全赖诸位同心协力,
方能暂时逼退强敌。
赫连在此,
代我家可汗,
也代我自己,
谢过诸位。”
他先是客套了一句,
随即话锋一转,
切入正题,
“然,
靖海公前番退去,
绝非罢休。
想必我等一行人,
尤其是从那岛上带出的‘东西’,
已深深的入了他眼中。
这一路前往泉州,
关卡重重,
难保不会再有类似当日的刁难,
甚至……更凶险的埋伏。”
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白鸥号”甲板上的卫崔谢三人,
语气变得更为恳切,
也更显深沉:
“俗话说,
独木难支,
众擎易举。
我等如今同在一条船上,
可谓命运相连。
不若暂且放下些许成见,
坐下来,
开诚布公地商议一番。
若再遇险阻,
是该合力闯关,
还是分头隐匿?
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定下个章程,
总好过似当日这般仓促应对,
若……各自为战,
最终被敌人逐个击破,
岂不悔之晚矣?”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
切中要害。
经历了当日那生死一线的对峙,
谁都明白,
单凭个人或单一船只的力量,
在这靖海公势力盘根错节的东南海域,
确实寸步难行。
卫昭眉头微锁,
与身旁的崔令姜、谢知非交换了一个眼神。
崔令姜轻轻颔首,
低声道:
“赫连公子所言,
不无道理。
至少……在登上泉州港之前,
我们需要暂时的共识。”
她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
星图残片和那半枚古符,
如今已成了烫手山芋。
谢知非则慵懒地摇了摇玉骨扇,
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听听也无妨,
看看这位穹庐质子,
究竟想唱哪一出。”
“可。”
卫昭沉声应道,
声音洪亮,
传回对面,
“赫连公子所言在理。
便请公子与秦姑娘移步‘白鸥号’,
我等详细商议。”
他刻意加上了秦无瑕,
毕竟她也是掌握着星图拓片和战力的一方。
片刻后,
赫连铮与臂上毒虽解但伤未愈、脸色依旧苍白冷峻的秦无瑕,
通过跳板登上了“白鸥号”。
罗磐船长也被请了过来,
他掌管着这条船的命脉,
许多行动离不开他的配合与支持。
几人齐聚在略显狭窄的舱室内。
气氛微妙而紧绷,
那共同对敌时一丝若有若无的凝聚力,
在脱离了外部巨大压力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暗流。
赫连铮俨然以主导者自居,
他率先开口,
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当务之急,
乃是安然抵达泉州港。
靖海公既已留意我等,
想必通往泉州的水道及各处关卡,
盘查会更加严苛数倍。
谢兄手中的‘经略使衙门’文书,
或可再用以周旋,
但需更加谨慎,
以防被看出破绽。
秦姑娘的伤势,
也需尽快在泉州寻访名医,
妥善诊治,
拖延不得。”
他侃侃而谈,
条分缕析,
仿佛真心实意地在为整个团队的安危与利益筹谋。
卫昭点了点头,
接口道:
“赫连公子思虑周全。
抵达泉州后,
为安全计,
我等需尽快分散,
隐匿行踪。
星图之事,
关系重大,
绝不可再泄露分毫,
引来更多觊觎。”
他说着,
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前衣襟内侧,
那里贴身存放着第二块星图残片。
这个细微的动作,
并未逃过某些有心人的眼睛。
崔令姜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
听着众人的商议,
清澈的眼眸中却始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与警惕。
她注意到,
秦无瑕自进入这狭小的舱室后,
便一直沉默寡言,
她那双冰冷的眸子,
偶尔会极其迅速地扫过卫昭,
尤其是他手按胸口的位置,
那眼神中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不甘、冰冷甚至是一丝被压抑的愤怒的情绪,
绝不仅仅是伤势带来的不适。
而赫连铮,
虽然言语听起来冠冕堂皇,
处处为大局着想,
但那偶尔闪烁的眼神,
那微微勾起的唇角,
总让人觉得他温和的表面下,
隐藏着更深沉的算计与企图。
谢知非慵懒地倚在门边的舱壁上,
玉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掌心,
他澹澹开口,
声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尖锐,
直接戳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赫连公子谋划得当,
令人佩服。
只是,
外力易防,
内患难测。
如今我等看似同舟,
实则目标各异,
心思难齐。
这脆如薄冰的同盟……不知还能维持几时?
又能经得起几次风浪?”
他话中有话,
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面无表情的秦无瑕和笑容不变的赫连铮,
意有所指。
罗磐船长听着他们文绉绉地打机锋,
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粗声粗气地插话道:
“你们这些弯弯绕绕老子听不懂!
你们商议便是,
定好了告诉老子!
老子只管把这船安安稳稳开到泉州!
只求菩萨保佑,
别再碰上靖海公那种阵仗,
老子这小心肝可受不了第二次!”
他说完,
见几人之间气氛诡异,
便站起身,
拍了拍屁股,
“得,
你们慢慢聊,
老子去甲板上盯着风向,
免得撞上暗礁!”
他粗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舱门外,
还顺手将门虚掩上了。
罗磐的离去,
仿佛抽走了最后一块维持着表面和平与克制的浮木。
狭小的舱室内,
空气变得更加压抑、紧绷,
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卫昭深吸一口气,
正准备继续开口,
讨论抵达泉州后具体的分散方式、联络手段等细节,
试图将这脆弱的联盟至少维持到上岸之时,
——异变,
就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爆发!
一直如同冰凋般沉默的秦无瑕,
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
仿佛一道撕裂空气的紫色闪电,
挟带着一股冰冷的决绝,
目标并非卫昭的要害,
而是直指他刚才下意识按过的胸前,
——那存放着第二块星图残片的位置!
“拿来!”
她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骤然炸裂,
冰冷、尖锐,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抑已久的愤怒与执念,
“此物本就是我率先取得!
若非后来我身中剧毒,
状态十不存一,
尔等岂能趁人之危,
以区区两份拓片图形,
行那巧取豪夺之事?
这残片本体,
理当归我!”
她这一下突起发难,
又快又狠,
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谁都没想到,
她会在外部威胁尚未完全解除、看似迫切需要合作的当下,
如此不顾一切地直接动手抢夺!
卫昭虽一直未曾放松警惕,
但也没料到她竟会如此果决和……不顾颜面。
他反应已是极快,
猛地侧身闪避,
同时左臂如铁闸般横亘而出,
格向秦无瑕探来的手腕,
右掌蕴力,
蓄势待发。
饶是如此,
也被那凌厉的劲风逼得后退了半步,
胸前的衣襟被她的指尖划过,
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秦姑娘!
你……你这是何意?!”
卫昭又惊又怒,
虎目圆睁,
厉声喝道。
他万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出尔反尔,
那星枢岛上因她出手抵挡弩箭而产生的一丝缓和,
瞬间荡然无存。
崔令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花容失色,
失声惊呼:
“秦姑娘!
快住手!
有话好说!”
她下意识地想要上前,
却被谢知非用眼神制止。
谢知非眼神一厉,
一直轻敲掌心的玉骨扇瞬间停滞,
合拢的扇骨中似乎有机括轻响,
他周身那慵懒的气息瞬间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锋芒,
已准备随时出手干预这失控的局面。
而几乎就在秦无瑕动手的同一瞬间,
另一侧的赫连铮,
眼中骤然爆射出难以掩饰的、混合着贪婪与兴奋的精光!
他等待已久、搅浑池水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并未立刻出手帮助任何一方,
而是身形如同鬼魅般一晃,
悄无声息地占据了舱门附近最有利的位置,
看似是在防止动静外泄,
实则目光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
灼灼地聚焦在卫昭与秦无瑕身上,
他那嘴角噙着的笑容变得深沉而危险,
意思昭然若揭,
——鹬蚌相争,
正合他这渔翁之意!
这至关重要的第二块星图残片,
他也势在必得!
脆弱的、刚刚才在外部强压之下勉强维系、甚至看似有了一丝默契的临时同盟,
在秦无瑕这突如其来的、毫不留情的出手和赫连铮毫不掩饰的、趁火打劫的觊觎下,
瞬间土崩瓦解,
破裂得如此彻底,
如此不堪一击!
小小的、充斥着海水与木头气息的舱室内,
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致,
冰冷的杀气与贪婪的欲望交织弥漫,
几乎要撑破这狭小的空间。
卫昭与秦无瑕拳掌相交,
劲风四溢,
僵持对峙;
谢知非蓄势待发,
目光冷冽;
赫连铮虎视眈眈,
如同阴影中的猎手。
刚刚还被迫并肩、商议共同应对靖海公的几人,
转眼之间,
便已成了彼此觊觎、互不相让、甚至要生死相搏的对手。
一场围绕着第二块星图残片的、更加凶险莫测的混战,
眼看就要在这颠簸起伏的船舱之内,
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