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赵铮长久的沉默中仿佛被拉长、凝固。
他死死盯着崔令姜掌中那半枚“沧澜令”,
胸膛微微起伏,
惊疑、审视、权衡,
种种复杂情绪在他那双惯常冷厉的眼中激烈交锋,
如同海上酝酿的风暴。
这半枚意外出现的信物,
像一把生锈的钥匙,
猛地插入了他奉命行事的锁芯,
让他瞬间从单纯的命令执行者,
坠入了一个充满未知与潜在风险的旋涡。
强行搜下去?
谢知非那卷意味不明的“经略使衙门”文书是真是假尚难断定,
但宁可信其有;
赫连铮那“穹庐使节”的身份更是敏感,
一旦处理不当,
引发的将是波及两国的大事;
而眼前这女子……她手中的“沧澜符”,
更是牵扯到靖海公府内部可能讳莫如深的一段过往,
甚至可能与公爷的某些隐秘安排相关。
若贸然行动,
撕破了脸皮,
后果绝非他一个横海将军所能承担。
可若就此退去,
公爷那边追问起来,
又该如何交代?
那“星枢岛”和岛上的东西,
可是公爷明确指示要留意的……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每一息都显得无比漫长。
甲板上,
卫昭紧握刀柄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
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水,
他全身肌肉紧绷,
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
只待对方稍有异动,
便要暴起发难,
纵然身死,
也要护住身后之人与怀中之物。
崔令姜托着古符的指尖微微颤抖,
冰凉坚硬的触感不断提醒着她此刻的险境,
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
目光清澈而坚定地与赵铮对视,
不露丝毫怯懦,
心中却如翻江倒海,
飞速思索着对方可能的反应与己方的退路。
谢知非玉骨扇轻摇的幅度微不可察地变小了,
脸上那副慵懒笑容依旧挂着,
但眼底深处已是一片冰寒的算计,
他飞快地权衡着各种可能性,
思考着万一赵铮不顾一切,
己方还能拿出什么筹码。
后方紫色快船上,
赫连铮双手负后,
看似平静地望着这边,
但微微眯起的眼眸和紧抿的唇角,
也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同样在评估着局势,
思考着如何在这变局中维护自身利益,
甚至……火中取栗。
终于,
在漫长的、几乎要将人逼疯的等待之后,
赵铮猛地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冰冷空气,
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犹豫与憋闷都挤压出去。
他缓缓抬起头,
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依次狠狠剐过谢知非、赫连铮,
最后深深定格在崔令姜和她掌心那半枚仿佛蕴含着无形力量的古符上,
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刺穿人心,
似乎想将这几张面孔,
尤其是那半枚古符,
彻底烙印在脑海深处。
“哼!”
他重重地、几乎是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一种棋差一着的屈辱不甘,
“经略使衙门的公差……穹庐的使节……”他的话语顿了顿,
目光在崔令姜掌心的古符上停留了更长时间,
语气变得异常晦涩难明,
带着一种探究与忌惮交织的复杂意味,
“……还有这……罢了!”
他声音陡然拔高,
如同惊雷炸响在海面,
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更是说给所有在场以及可能窥探此地的耳朵听:
“今日之事,
或许是本将所得情报有误,
以致惊扰了诸位!
此乃本将失察!”
先是干脆地认下“失察”,
他话锋随即一转,
语气变得无比强硬,
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但尔等都给本将听清楚了!
这片东南海域,
乃至更广阔的洋面,
皆归靖海公管辖!
任何形迹可疑、意图不轨之辈,
无论尔等有何背景,
持何信物,
都休想瞒过公爷洞察秋毫的法眼!
今日放行,
是尔等侥幸,
亦是公爷宽宏!
望尔等好自为之,
谨言慎行,
莫要行差踏错,
自误前程!”
这番话,
与其说是解释与道歉,
不如说是赤裸裸的划界与威胁。
他明确地宣告了靖海公在此地的绝对权威,
也毫不掩饰地表明,
他们这一行人,
已经彻底进入了这位东南霸主的视野,
往后的每一步,
都可能在这双无形巨眼的监视之下,
如履薄冰。
说完,
赵铮不再多看众人一眼,
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他难以抑制心中翻腾的怒火与挫败感。
他猛地一挥手,
动作带着一股狠厉的决绝,
对着麾下严阵以待的舰队厉声喝道:
“传令!
收队!
让开航道!”
命令如山,
掷地有声。
那校官虽然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甘,
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在赵铮那冰冷如铁的目光注视下,
终究没敢多言,
立刻扯着嗓子大声传达命令:
“将军有令!
收队!
让开航道!”
控制着“白鸥号”舵轮、桅杆等关键位置的水兵闻令,
立刻如同潮水般迅速而有序地撤回己方船只。
那三艘如同獠牙般抵近的艨艟快船也立刻调转船头,
破开波浪,
回归本阵。
庞大的靖海公舰队开始缓缓转向、移动,
庞大的船身在海上划出沉重的波痕,
如同一条不情不愿暂时收起獠牙的巨蟒,
缓缓让开了通往泉州方向的通路。
但那森然有序的阵列,
那高耸的桅杆和密布的风帆,
依旧在远处海面上构成一片巨大的阴影,
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久久不散的压迫感。
直到靖海公舰队的最后一抹帆影彻底消失在海天相接之处,
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白鸥号”和紫色快船上的人们,
才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般,
真正将那颗悬到嗓子眼、几乎要蹦跳出来的心,
稍稍放回原位。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沉重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压力交织在每个人心头,
让人喘不过气。
罗磐船长长长地、颤抖着吐出一口浊气,
仿佛要将胸中的恐惧与压抑尽数排出,
他抬起粗糙的大手,
用力抹了一把额头和脸颊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海水的湿漉,
声音还带着未曾平复的颤音:
“他娘的……总算是……祖宗保佑,
过去了……”他转头看向卫昭、崔令姜和谢知非,
眼神复杂难言,
既有感激,
更有深深的忧虑。
今日若非这几人各显神通,
层层加码,
软硬兼施,
恐怕“白鸥号”早已易主,
他们这些人也早已成为这茫茫大海上的孤魂野鬼。
卫昭紧绷如铁石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
一阵强烈的疲惫感席卷全身,
这时他才猛然感觉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冰冷的冷汗彻底浸透,
海风一吹,
带来刺骨的凉意。
他看向身旁的崔令姜,
只见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原本托着古符的手无力地垂下,
微微颤抖着,
显然刚才那看似镇定自若的对峙,
耗尽了她的心力,
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压力。
他心中一紧,
下意识地靠近一步,
低声道:
“崔姑娘,
没事了,
我们……安全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关切与浓浓的后怕。
崔令姜听到他的声音,
缓缓抬起头,
露出一丝极其勉强的、带着疲惫的笑容。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
安慰他自己无妨,
却发现喉咙干涩发紧,
竟一时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只能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她将那只紧握着古符的手收回袖中,
那冰凉的触感依旧,
却仿佛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温度。
谢知非“唰”地一声合上玉骨扇,
在掌心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望着靖海公舰队消失的方向,
目光深邃,
语气带着他惯有的几分玩味,
但仔细听去,
那玩味之下是化不开的凝重:
“人是暂时退去了,
但这警告,
可是实实在在地、一字不落地砸在我们头上了。
靖海公……呵呵,
看来我们从今往后,
是真真正正被他放在心上了。”
“放在心上”四个字,
他说得意味深长,
其中蕴含的凶险,
不言而喻。
赫连铮的紫色快船此时也缓缓靠拢过来一些,
他站在船头,
衣袂在海风中飘动,
朗声道:
“今日之事,
可谓险象环生,
千钧一发。
诸位,
经此一遭,
前路恐怕更是莫测,
风云汇聚,
暗流汹涌,
还需打起十二分精神,
更加谨慎才是。”
他话语听起来像是善意的提醒,
但那深邃的眼眸底处,
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深意与算计,
不知又在盘算着如何利用这“被靖海公牢牢惦记”的微妙局势,
为自己和穹部落谋取更大的利益。
两艘船重新调整帆向,
借着海风,
沿着既定的航线,
继续向着泉州方向驶去。
海面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蔚蓝的海水在船身两侧划开白色的浪痕,
然而,
船上所有人的心情,
却如同这海面之下涌动的暗流,
无法真正平静。
靖海公的阴影,
如同一张无形却切实存在的大网,
已然撒下,
将他们牢牢笼罩。
这一次的惊险过关,
绝非危机的终结,
而仅仅是更大风暴来临之前,
一个短暂而珍贵的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