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铮带来的京城剧变消息,
如同在每个人心头压上了一块巨石,
连带着星枢岛的死寂气息,
一同被带回了航行中的两艘船。
“白鸥号”与那艘紫色快船一前一后,
沉默地犁开墨蓝色的海面,
试图尽快远离身后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环形山影。
归途,
因着崔令姜对迷阵规律的进一步熟悉,
显得比来时顺畅不少。
她立于“白鸥号”船头,
海风吹拂着她略显散乱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袂,
身形在辽阔海天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纤细单薄,
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时而仰观天穹,
辨识着在稀薄晨光中逐渐隐去的星辰方位;
时而俯察海面,
感受着水流那看似混乱实则隐含韵律的力道变化。
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船舷上划过,
脑海中不断推演、复核着航线,
确保船只行走在那稍纵即逝的安全缝隙之间。
卫昭站在她身侧不远处,
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
他刚毅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目光虽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海面,
履行着警戒的职责,
心神却早已飘向了遥远而动荡的京城。
皇帝病重,
太子年幼,
权相阉党……
这些词汇在他脑中盘旋,
勾勒出一幅幅朝堂崩坏、江山倾危的可怕图景。
他紧握着腰间冰冷的刀柄,
那熟悉的触感此刻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宁,
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身力量的渺小与责任的千钧之重。
这新得的星图残片,
这关乎国运龙脉的传说,
在这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
究竟能起到何种作用?
是力挽狂澜的契机,
还是加速毁灭的引信?
他找不到答案,
只觉得前路迷雾重重,
杀机四伏。
谢知非则显得更为沉寂。
他大多时候独自倚在主桅杆旁,
玉骨扇合拢握在手中,
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掌心。
那双惯常带着慵懒与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眸,
此刻却深不见底,
望着远处海天一线的渺茫处,
仿佛能穿透虚空,
看到那即将燃遍大江南北的烽火。
乱世已至,
他等待多年、筹谋多年,
甚至不惜自身入局的时机似乎就在眼前,
观星阁与家族的恩怨,
乱世之中的机遇,
都将在激荡中迎来命运的转折。
然而,
赫连铮与秦无瑕的意外结盟,
靖海公那若隐若现的影子,
以及这星图背后牵扯的更深层次的秘密,
都让这盘棋局变得愈发错综复杂,
一步踏错,
便是万劫不复。
他的目光偶尔会不动声色地掠过后方那艘始终保持距离的紫色快船,
赫连铮那看似热情实则冰冷的笑容,
秦无瑕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
都让他心中的警惕丝毫不减。
而与崔令姜卫昭的一路逃亡中的积攒下的……?!
在紫色快船上,
秦无瑕正于舱室内闭目调息,
全力清除着左臂伤口处那顽固而阴毒的箭伤。
赫连铮带来的解毒丹虽能遏制毒性蔓延,
但要彻底拔除,
仍需时间和特定的药物。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唯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出她正承受的痛苦与内息的激烈交锋。
赫连铮则悠闲地踱步于甲板,
海风拂动他异域风格的衣袍。
京城剧变的消息于他而言,
不啻为天籁之音。
雍朝内乱,
便是穹庐南下的最佳时机。
他目光闪烁,
脑中飞快盘算着如何利用眼前这几人,
尤其是他们手中的星图秘密,
为自己,
也为部落,
在这即将重新洗牌的天下格局中,
攫取最大的利益。
就在两艘船堪堪驶出星枢岛外围那片暗流最为湍急、礁石最为密布的危险水域,
所有人都以为终于能暂时摆脱那萦绕不散的诡异与压抑,
稍稍喘息之际——
“铛!
铛!
铛——!”
“白鸥号”桅杆顶端,
那名经验最丰富的老了望手,
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敲响了凄厉至极的警钟!
那钟声不再是预警,
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惊惶,
瞬间刺破了海面上短暂的宁静!
“船!
好多船!
正前方!
左舷!
右舷!
全是船!
我们……我们被包围了!
是舰队!
庞大的舰队!”
了望哨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透过海风传来,
让甲板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刹那间,
所有人心头巨震,
如同被冷水浇头,
纷纷冲向船舷,
极目远眺。
只见前方、左翼、右翼,
原本空旷无垠的海平面尽头,
不知何时,
已然被一片无边无际的帆影所充斥!
那些船只并非乌合之众,
而是阵型严整、井然有序!
高大的楼船如同移动的城垣,
坚实的艨艟战船如蓄势待发的猎犬,
更有多桨快艇如游弋的梭鱼,
数量之多,
目光所及之处,
尽是桅杆如林、风帆蔽日!
它们正以一种沉稳而决绝的速度,
从三个方向缓缓压来,
如同一只正在合拢的钢铁巨掌,
彻底封死了“白鸥号”与紫色快船所有可能的去路。
朝阳跃出海面,
金色的光芒洒在那一片深蓝色的海洋上,
也清晰地照亮了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深蓝底色,
狰狞的翻海蛟龙张牙舞爪,
上面绣着这东南海域真正主人的名号“靖”字,
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靖……靖海公!
是靖海公的水师旗号!”
罗磐船长倒吸一口凉气,
古铜色的脸庞瞬间血色尽褪,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娘的……是主力!
靖海公的主力舰队!
怎么会……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片鸟不拉屎的海域?
他娘的,闲得鸟疼吗?
还摆出这副架势?!”
比起之前遭遇的海魈帮那群诡异的音杀部,
甚至是那岛上的致命机关,
眼前这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代表着东南沿海最高权力与武力的正规水师,
带来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是秩序与权力的碾压,
是无可抗拒的庞然大物。
卫昭的心脏猛地一沉,
如同坠入冰窖。
他征战沙场,
见惯了尸山血海,
但在这浩瀚无垠的大海上,
面对如此规模、如此阵势的舰队合围,
个人的勇武和船上这区区数十人,
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瞬间明悟,
这绝非偶遇,
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等待已久的拦截!
谢知非眯起了眼睛,
手中玉骨扇停止了敲击,
语气凝重如铁:
“看来,
我们这位雄踞东南的靖海公,
对星枢岛的关注,
远超我等想象。
他并非不知,
而是在等待,
等待有人替他进去……
带着他想要的东西,
从岛上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那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最终落在那艘最为高大旗舰楼船上。
崔令姜脸色煞白,
下意识地伸手入袖,
紧紧握住了那半枚冰凉坚硬的“沧澜符”。
洞穴中的枯骨,
靖海公的信物……
此刻与这铺天盖地而来的舰队联系在一起,
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与宿命般的恐惧。
难道这海外孤岛的千年秘辛,
早已与大陆上那位权势滔天的霸主产生了不可分割的联系?
就连后方紫色快船上的赫连铮,
脸上那惯常的慵懒笑容也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般的严肃。
靖海公的突然出现,
以其绝对的力量,
瞬间打破了他所有的谋划与节奏。
秦无瑕也猛地睁开双眼,
快步走出船舱,
望向那如同海上长城般的舰队,
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深深的忌惮与凝重。
在这等力量面前,
个人的毒术与武力,
渺小得可笑。
“降半帆!
缓速!
接洽看看风头!”
罗磐嘶哑着嗓子,
几乎是凭借本能下达命令,
做着最后的、近乎徒劳的挣扎。
然而,
对方的阵列如同铜墙铁壁,
沉稳推进间,
不带丝毫破绽,
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彻底封死,
连海风都仿佛被这肃杀的气氛所凝固。
庞大的靖海公舰队并未立刻发动攻击,
甚至没有发出任何警告的号炮,
只是保持着那种令人绝望的压迫性距离,
缓缓地、坚定地逼近。
那艘最为高大的楼船如同众星拱月般位于阵列中央,
船头上,
隐约可见一群顶盔贯甲、按剑而立的将领身影,
他们的目光,
如同实质的冰锥,
跨越海面,
牢牢锁定在“白鸥号”和紫色快船上。
无形的杀气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
笼罩了这片海域。
连原本喧嚣的海浪声,
此刻都变得低沉而压抑,
仿佛不敢惊扰这即将到来的命运裁决。
“白鸥号”与紫色快船,
如同两只误入洪荒巨兽领地的渺小虫豸,
在浩瀚而冰冷的海面上,
显得孤立无援,
命运在刹那间被推到了悬崖边缘。
空气凝滞,
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几乎要挣脱束缚。
靖海公如此兴师动众,
布下天罗地网,
他的意图,
究竟是什么?